司棋哼了一聲,絞着手帕子道:“好,你們願意買瓜送葫蘆兒,你們就送去,我偏不,這應聲蟲兒我已是做膩了。這幾年,我冷眼瞧着,比上頭我們竟也不差什麼,隻在投胎上錯了一步,就一輩子活不出個樣子,隻能做姑娘們的影子。若是主子們立得住、有個好前程,那也罷了,可若是主子沒主意、又或是掉進了泥潭子裡頭去,我們作甚麼也要陪着一起跳呢。”
侍書橫了她一眼,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沒有主子,哪裡有我們。我們雖是丫頭,卻也有咱們的情義。好的時候自然是大家好,若真有個萬一,我們也是得陪着姑娘一起打熬的,這才不枉了這些年的情誼。”
抱琴贊許地向侍書點點頭。
司棋冷笑一聲,道:“好,你們都是好的,是你主子養下來的,沒了你主子、也沒你;獨我一個是壞人,我卻是我爹娘十月懷胎養下來的,沒了主子,也仍是有我。你們以為主子們給兩個笑模樣兒,就是要跟咱們這些人稱姊道妹了麼,我勸你們也醒一醒,我偏要換個活法兒,不做那隻會聽聲兒咬人的哈巴狗兒。”
侍書笑向抱琴道:“姐姐,你聽聽,就她愛磨牙,她自己氣不順,越發連我們也罵進去了。”
抱琴撫了撫侍書的頭發,歎道:“司棋,你也知道你從投胎就錯了一步,那還說什麼?咱們這一輩子,總是要‘願賭服輸’的了。你也别賭氣,哪裡又有什麼‘萬一’?你隻管好好服侍也罷了,自有你的好處,就憑姑娘們有福氣托生在這府裡,便有你說的那泥潭子,也是輪不得她們去掉的。”
侍書點頭稱是,又拉過入畫攬在懷裡,安慰道:“平常瞧你總是悶悶的,原來心裡竟存着這樣的事呢。你且寬寬心罷,四姑娘小,又早早離了親爹娘,脾氣難免古怪些,過幾年大些兒了便好了。便是仍不好,一定要往那窄路子上走,就算珍大爺、珍大奶奶管不得她,老太太、太太們也斷斷不許她胡鬧的,這麼多雙眼睛瞧着,保管不會有錯兒。”
入畫聽了這話,覺得十分有理,心下一松,臉上也有了笑意。
司棋那頭卻仍是不平,低聲咕哝着什麼命好做小姐、命賤做丫頭等話。
三人十分無奈,也不理她,隻管說些體己話兒。
這時一個小丫頭探頭進來看了看,迎上抱琴的目光,忙道:“抱琴姐姐,那邊已開了筵了。有位小公公傳了話兒過來,說姑娘是時候兒該去伺候了。”
抱琴忙答應一聲,起身理了理衣服鬓發,又回身深深地瞧了一眼小姐妹們,咬着唇道:“我這便要去了,你們……隻管好好兒的罷。”
抱琴說罷,深吸一口氣,不敢再回頭,跟着小丫頭匆匆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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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賈妃一班人馬終于啟程回宮時,榮甯兩府上下人等這才松開一口氣去。
在這樣盛大的場面裡,是容不下一絲錯亂的。
人人都怕冒犯了天家威嚴、又怕跌了自家體面,所以每個人都是緊緊繃着,此時一放松下來,隻覺得渾身沒有一處不疲乏。
鳳姐深知恩威并施的道理,與平兒一合計,請示過老太太、太太,格外開了恩,給阖府下人按所領的差使都開了賞錢。
又叫管家林之孝來細細将班次排過,一面将園子裡妥當收拾好,一面讓各人都能輪歇上一天,在這一日假裡,随便她們怎樣歇去,隻要不胡鬧起來、或是誤了差事,便一概不加幹涉,是以上上下下沒有不感激稱頌的。
因燈燭徹夜輝煌,又喧嚣熱鬧了一夜,衆人的精神雖然疲乏,卻最是難睡。
黛玉回房時無甚睡意,今日因要拜見娘娘,衆人的打扮比平日裡隆重、正式許多,相應的自然也就沉重許多。
紫鵑幫她将頭上的發飾一樣一樣拆了,又用篦子仔仔細細地通了一遍頭發,黛玉這才覺得松快了許多。
這一夜真是斑斓绮麗。
這一世的黛玉因為熟悉前事,所以就更加遊刃有餘,也有了細細旁觀欣賞的閑情。
到了作詩的環節,仍然不過是就着景兒作些應制詩。
因在心裡早都是現成的,黛玉自然是一揮而就,擱下筆時,計時的燃香還剩大半。
黛玉顧盼左右,見姊妹們并寶玉都在用神,她想起上一世自己隻想着要在衆人跟前大展奇才,不禁有些臉紅,暗笑自己從前真是小孩兒家心性,隻是一味地要強、想得些别人的贊譽和關注。
恐怕自己當時的一言一行,也早被長輩們瞧在眼裡,隻是愛惜自己年幼、不肯點破罷了。
這一世的寶玉作起詩來仍舊費勁,隻在一邊急得抓耳撓腮。
黛玉倚在桌前,看着寶钗悄悄指點寶玉,指出他詩中用得不當的字。
“綠玉”改“綠蠟”,寶钗博聞強記,仍舊是寶玉的一字之師。
遠處主位上元春狀似不經意地向這邊看了一眼。
她的眼光在寶玉和寶钗二人身上轉了轉,跟着便轉向王夫人,微微一笑。
黛玉将一切都收在眼底,唇角微勾。
一切其實從來都如此明顯。
偏偏曾經的自己看不到,亦或是不願意看到。
她又想起秦雪與自己說過的話。
世家子的嫁娶哪有那麼多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大家族的運行需要吞噬小兒女的喜樂幸福。
黛玉側頭看了一眼計時的線香,又看一眼抓耳撓腮的寶玉,心中一歎。
這一世她對寶玉雖然是光風霁月、無關旖旎,卻仍舊有摯友之義、兄妹情誼。
她終究是不忍心袖手旁觀,忙憑記憶将前世代他所作的兩首詩謄了出來。
她體會元春不欲家人風頭過盛、過分鋪張的心情,在詩中寫這大觀園乃是由賈家的舊庭院和房屋的基礎上改造擴建而成,且飽含賈家人敬上忠君之心,希望這首詩多少能解元春之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