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擡起左腕左右活動了一下,示意平兒自己無事,一面笑道:“得啦,你也歇歇罷,成日念着我。”
随着她的動作,腕上的袖子滑落,秦可卿夢中留下的那隻細金镯子閃了閃。
鳳姐的貼身钗钏一向皆由平兒掌管,她不記得有這樣一件東西,且這镯子實在平平無奇,連花紋也不曾錾上一個,瞧着分量又輕。
想二奶奶自小見過多少好東西,怎麼竟願意戴這個?
平兒便問道:“我早想問奶奶,奶奶何時得了那隻金镯子?我仿佛從前沒有見過。”
鳳姐笑道:“什麼金镯子,竟是個‘緊箍咒’了。”
平兒不明白,鳳姐卻隻是笑着搖搖頭,不願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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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說過黛玉從南邊家裡帶來的王嬷嬷頗有人緣。
自她來了賈府,因為人和氣,也不似别的老媽媽慣愛倚老賣老、頤指氣使的,所以衆人都十分敬重她。
且她因早年間命途多舛、颠沛流離,又随着逃疫的流民一路走過不少村莊、城鎮,雖然艱苦,卻也頗積攢了些見識。
她腦子活泛、口齒也清晰,随口就能講上一段故事,所以年輕丫頭們都格外親近她,願意與她說話兒。
這隻是其一。
深層次的緣故卻是因為本質上王嬷嬷與榮國府的下人不存在資源相争的問題。
幾年前黛玉方進榮國府的時候便與賈母說好,她從南邊帶來的幾個人仍是拿着林家的月錢,不可動用賈府公中的錢。
黛玉本來的意思是連自己的那一份也該由林家出才是,賈母卻萬萬不肯。
黛玉體諒外祖母拳拳愛親之意,不願太過生分;賈母也體諒她不願被人視作親戚家來投奔的拖油瓶。
祖孫兩人各退一步,林家的下人仍舊拿林家的銀子,黛玉的月錢則從賈母的體己中出,并不用公中負擔。
因為不用賈家的月錢,所以王嬷嬷除了做好黛玉房内相關的活計外,管家們也不好拿三拿四地去派她的事。
是以她的日子倒是過得頗為平順。
頗為平順的王嬷嬷這日正在後廊子上借着日頭做針線——
因為有了年紀,她的眼睛已不十分看得清了,略精細些的活計都需得借着大太陽的光好好照一照才能做得。
她做一回針線,又擡頭看一回枝頭的麻雀兒們打鬧,感受微風拂在面上,真正好惬意。
王嬷嬷正做着事,卻見廊子那頭兒氣哼哼地走過來一個人,王嬷嬷眯眼瞧了一回,原來是寶玉從前的乳母李嬷嬷。
因為正生着氣,李嬷嬷往日的顫顫巍巍全沒了,竟然是走路帶風,手上提着的一根拐棍兒倒多了餘。
黛玉和寶玉都是養在賈母身邊的,住在一個院兒裡,一幹服侍人等彼此都是熟識的。
算起來,這位李嬷嬷比王嬷嬷還大上好幾歲,自前年告老辭事出去後,便一直跟她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王嬷嬷已有一陣子沒見過她。
不知今日怎的又進來了,還生了這麼大的氣?
王嬷嬷忙出聲招呼道:“李姐姐,有日子沒見你。今兒好歹你進來了,也不告訴我。這一程子身上好呀?”
李嬷嬷正堵着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洩,好容易見到一個熟識的人,一陣子委屈直翻上來,忙走過來一屁股在旁邊坐下道:“好不了了!有那起子沒心肝的小娼婦兒們每日恨着我、咒着我,我怎樣好呢!”
王嬷嬷忙将自己正坐着的一隻墊子讓給李嬷嬷,自己站起來道:“老姐姐,你别看這日頭好,這還是在正月裡,這廊子底下還涼着呢。你可别隻顧着生氣,忘了咱們這一把子年紀。”
經她這樣一提醒,李嬷嬷才仿佛突然感受到剛才這一陣疾速奔走所産生的累,一下子感覺沒了力氣。
李嬷嬷隻覺得渾身沒有一個關節縫兒是不酸軟的,一時說不出話,隻坐着幹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