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怔怔地坐着,前世那些記憶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
半晌,她才輕輕地道:“從前,我與寶玉互為知己,隻有我懂他,也隻有他懂我。那時我的眼裡從不曾看到别人。年少時,我雖也癡想過與他‘舉案白首’,但畢竟有諸多磨折,我又多病,故而也未及深想此後之萬一。如今想來,假若前世一切順遂,沒有諸多變故,我們能夠如願結為夫妻,想來他也會收襲人為妾,或許……還有麝月、晴雯,再或許還有我陪房的紫鵑,這樣想來,倒是好生熱鬧,我倒沒從想過那會是怎樣一個景況。”
秦雪忍不住一笑,坐在黛玉對面,笑道:“就像你說的,如果沒有所有的那些風波,賈家也沒有大廈傾覆,衆人依然風平浪靜地過着富貴太平日子,那麼……你嫁給他之後的生活,無非是一個荒唐天真、離經叛道的寶二爺,一個體弱嬌怯、多愁善感的寶二奶奶,加上一屋子風姿各異、叽叽喳喳的花姨娘、朵姨娘,過幾年生幾個小少爺、小小姐,大家一起過日子。唔,也許太太們會讓你參與理家管事、也許不會。你們要過上十幾年雞毛蒜皮、今天拌嘴明天好的瑣碎生活,在這院牆裡打轉轉。從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然後各自歸西。”
黛玉一手支頤,雙目輕阖,一面聽秦雪說話,一面在腦海中勾畫着她所說的這幅圖景。
秦雪笑道:“但是寶玉畢竟有著名的‘魚眼睛’學說,一向不很瞧得上那些嫁了人的媳婦婆子呢。诶,你說,若是你們這些姐姐妹妹也嫁作人婦、慢慢變老,甚至他自己也雞皮鶴發、顫顫巍巍,到時不知道他會不會說你們也是魚眼睛呢。”
秦雪正說得高興,卻聽黛玉蓦然道:“不要。”
秦雪聞聽此言,忙問:“不要什麼?什麼不要?”
黛玉定定神,堅定地道:“你剛才所說的那‘無波無折’的一生,由少及老、古井無波,我不要如此這般。”
秦雪微微歪着頭,等黛玉說下去。
黛玉走到窗前,一雙剪水明眸慢慢地描摹着外面的樹影,半晌才道:“你适才所說的那種一生一世的、非你莫屬的‘喜歡’,我很向往。隻是……以前是我囿于自己周身天地,不辨外界風雨。我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自閉視聽、不願沾染。經過這幾年,我卻也漸漸看得明白,世家子的婚姻,隻有‘喜歡’兩字,是遠遠不夠的,門楣、子嗣、聲名、利益,樣樣重于泰山。想求一己之心悅,難如登天。既然這般難,何必強求?阿雪,我既有二世之機緣,更不可分心勞神,将其荒廢在傷春悲秋上。與其苦苦追尋一位‘知己’,不如用心做些正經事。”
秦雪笑道:“原來如此。其實……瑣碎平淡的一生已是許多人幾世難求的福氣了,每一種生活方式都是自己的選擇,沒有高低對錯,你既然選定了道路、找到了你想要做的事,一往無前便是,總有我呢。”
黛玉會心一笑。
捕捉到黛玉方才話中的意思,秦雪勸道:“你有這般志氣,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必将話說得太滿,這一世,你已經往前走了,而寶玉還停留在原地,你們之間思想的距離已經拉開、而且越來越遠,自然已經是‘過眼雲煙’,但前面的路上說不定還有你的緣分在等着呢?放心吧,這一世不論如何發展,你都絕對不會平淡收場的。誰說談戀愛就一定耽誤事?‘健康的戀愛’是絕對不會耽誤我們的正經事的,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
黛玉聽她前面說的話還正經些,後面漸漸又離譜起來,談什麼?誰要談?
她笑嗔秦雪一眼,不肯接話。
秦雪笑道:“行啦,咱們在屋子裡頭悶了好一會兒了,時辰差不多了,這會子日頭已偏了一點,咱們出去走走吧。”
兩個人在花園子裡散了兩圈步,左右瞧着沒人,又做了幾組擴胸、伸展和跳躍運動。
二人都覺得精神一振、神清氣爽。
正在拉伸放松、調勻呼吸時,隔着一叢矮樹,卻聽見後面有些說話聲傳過來。
那聲音并不熟悉,不知是誰。
秦雪本着要廣泛吸收一切八卦為己所用的精神,推着黛玉就往山石子後面躲。
黛玉一見便知她這是又要聽人的牆角,不覺又好氣、又好笑。
上一次兩人就是這樣被人撞個正着,實在不成一個樣子,還好是平兒,若是旁的什麼人瞧見了,又要怎麼說呢?黛玉便低聲抗議道:“你又來了,青天白日的,我們好好地走路罷,作甚麼要躲。”
她一面說着話,一面卻已被秦雪推搡着走出好幾步,眼見着那兩人就要過來了,黛玉隻好從善如流地随着秦雪隐身在一塊石頭後面。
秦雪在兩塊假山石中找了個絕佳的縫隙,湊在上面細看。
她瞧得明白,原來從那邊走過來的是兩個不曾見過的中年婦人,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年紀,生得都十分白淨,五官也頗細巧,衣裳收拾得極幹淨,行走間竟還有幾分袅娜之姿,想來年輕時也都是美人兒,不禁十分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