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是來貴客了?”伏在案上的灰袍男子擡起頭,一雙吊梢眼在林蘊霏身上打量了圈。
他在看林蘊霏,林蘊霏也在看他。
此人瞧着格外不修邊幅,手中抓着一支毛筆,耳邊還别着一隻毛筆,筆上均蘸了墨,因而在白發間出現了幾道烏黑的墨漬。
“姑娘不是苦主吧。”對方放下手中的筆,笃定地開口。
林蘊霏心中驚訝,面上卻不顯,道:“先生為何這樣說?”
“姑娘衣裳上的翟鳥紋可是皇室才能用的紋樣,這樣出身的人哪裡用得着尋草民寫牒訴呢?”男人道,“草民受不起嘉和公主的‘先生’之稱。”
貫微洞密,隻一眼便瞧出她的身份,此人确實不簡單。
“且不說劉訟師先于我生,在訴訟一事上聞道也先于我,我稱你一句‘先生’合情合理。”林蘊霏心神一動,道。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認多了幾分認真,起身道:“草民劉虞,見過姑娘。”
對方沒有喚她“殿下”,林蘊霏沒有錯失這個細節。
劉虞明知道她的身份,卻用“姑娘”這詞稱呼她,算是借着林蘊霏表現出的敬意得寸進尺,就此杜絕了林蘊霏拿公主權勢威脅他的可能。
林蘊霏看破不點破,因為哪怕她指出此事,劉虞也能搬出林蘊霏自己說的話駁回她。
“先生猜得不錯,我的确不是苦主,”林蘊霏知曉她這是過了他的第一關考驗,側身讓綠穎來到她身前,道,“這位才是。”
劉虞轉動眸光,看了眼綠穎額上的傷,道:“進來坐下談吧。”
林蘊霏與綠穎都沒動。
屋内或用過或空白的紙鋪滿了整個地,沒有一處能落腳的地方。
倘若随意踩下去,便又讓劉虞有了可以發揮之處。
在這被拉長的沉默中,劉虞好一會兒像是才意識到了她們倆臉上的欲言又止是何意思。
他拿起一旁的空竹簍,手腳利索地将地上的紙拾起來,丢進去,很快清出了一條道。
他又從堆砌如山的書中翻出三個木凳,擺在了桌案旁邊,随後将髒手在衣擺上拍了拍。
又一次道:“請坐吧。”
眼前的木凳上顯然鋪着一層灰,林蘊霏當作未有看見,頭一個坐了下來,綠穎與楹玉先後落座。
“說說吧,姑娘,你想要狀告何人,又是因何事狀告那人?”劉虞在桌案上扒拉出一張空白的紙,直直看向三人中的綠穎。
“民女想要狀告孫侍郎家的公子孫益平,告他無故打罵侮辱我。”在林蘊霏眼神的鼓勵下,綠穎據實以答。
“孫家?”劉虞跟着念了遍這兩字,耷拉的眼皮顫動了下,“敢問姑娘同這孫公子是何關系?”
綠穎猶疑了片刻,道:“我是他的侍妾。”
林蘊霏看着劉虞将紙上記錄下的字塗黑,道:“姑娘,你可清楚大昭律法有言,妻妾不得狀告主人?”
“我清楚的。”綠穎見他與皂隸說的話一模一樣,心不免揪起,茫然無措地看向林蘊霏。
林蘊霏開口吸引了劉虞的注意,她道:“劉先生怕不是聽見我們要狀告的是孫家,心中先怯了吧?”
“姑娘不必拿話激在下,我隻是就事論事,”劉虞将筆一丢,竟是分毫不差地落進了筆筒中,他雙手環胸,道,“你倒是提醒了我,想讓我替你們寫牒訴狀告孫家那種硬茬,收的銀子可要比平常翻上幾成。”
此話一出,林蘊霏便知道她們找對了人,劉虞既然敢談費用一事,正說明對方不懼怕惹上孫家。
“銀子好說,”林蘊霏摁住了想要出言反對的綠穎,眸中掠過狡黠,問道,“先生不是說這狀告不了嗎?怎麼又跟我們談起了銀子?”
劉虞兀地笑了,臉上擠出數道縱橫交錯的褶子,那雙眼中透出明了的精光:“關于這狀究竟怎麼告,該是我問姑娘有何主意才對。”
林蘊霏雙手交覆在膝間,不再與他打啞謎,道:“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我心中确有一個主意,還望先生幫我掌眼。”
“姑娘請說。”打林蘊霏進來,劉虞便看出她的神閑氣定,适才大概聽了綠穎的事,他并無想出可堪破解此局的主意,是以格外好奇這位不谙世事的公主殿下如何另辟蹊徑。
“妻妾不得狀告主人,可這位姑娘卻是被孫益平威/逼/強納為妾室的,”林蘊霏迎上他興味盎然的眼,道,“若以強搶民女這個由頭狀告孫益平,不知承天府能否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