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組論文要用的調研報告我還沒整理,走了走了!”“老師您慢走!我們先撤了!”
不等病子珅的話說完,幾人逃進樓梯間沒了身影。
“溜得倒快,反正下周也有新的作業,提前做了不是更好?”病子珅歎了口氣,回頭再次問跟在身後的昶,“你呢,有來念民俗學的想法沒?”
“不了。”少年拒絕得非常幹脆。
“诶、诶??” 老師擺出意料之外的表情,不知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我還以為對你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唉……看來我講課還不夠精彩。”
“怎麼會。我隻是不想這麼快決定以後。”
兩人在第二教學樓,最高九層,樓内配備有電梯,不過病子珅上課的地點在三樓,走走樓梯就好。
出了教學樓便是環着人工湖的林蔭道,隻是現在沒什麼色彩。
“哈……冬天看上去就很寂寥呢。”病子珅呵出一口氣,有的沒的發着感慨,“今年比往年冷得晚,降溫卻更快,不知道會不會下雪。
“岐良應當和裡津一樣不容易下雪吧?”
“嗯,确實。” 昶适當地回應閑聊。
前去上課的學生零零散散擦身而過,還不到切入正題的時機。
“這一帶上次下雪是什麼時候來着,十年前?十一年前?”
“是十一年前年末下了大雪,甚至差點造成雪災。”
“哦?你記得真清楚。”沒料想會得到準确答案,男性有些驚訝。
昶盯着地面,新落下的枯葉清脆地碎裂:“因為印象深刻。”
“也是,要算比十一年前更早的降雪,可能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病子珅一邊點着頭,一邊聽着響起的上課鈴聲,似乎他也在等四周安靜下來——
“你在電話裡說有問題想問?”男人挑起話頭。
“是。關于小說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尤其是《養蜂人》。”
“哈哈,原來不是想問之後想寫什麼。”聽罷昶的說明,病子珅笑起來,仿佛并不驚訝内容的唐突。
“新作我當然很好奇,但還是把樂趣的留在之後吧。”昶遺憾地攤開手回歸主題,“半個月前在列車上,我曾猜測作者試圖通過養蜂人傳達自己發現某些事實的心情——”
病子珅依舊帶着笑容,瞳孔在眼睑的狹縫中挪動。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少年停下步伐,臉上沒了往常玩世不恭的表情,“——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诘問。
完全不像請教人的語氣。
“這個嘛……”老師并不在意,拖着長音沒有避開對方的視線,“或許談話會有些長。正好我之後沒有課,前面是教職工宿舍,上去喝杯茶如何?”
“……累了。”當鐘聲敲響第四下,少女終于忍不住趴在桌上無神地瞪着眼睛,臉頰下壓着一本又一本未翻譯的古文書籍。
就算桃子不讨厭研讀文言文,但讀了整整一下午再怎麼說也會厭煩。更何況,“毫無收獲……”子鼠合上手中的遊記揉了揉額頭,“這些大多都是我以前讀過的書,果然不能指望有遺漏的細節。如果有人羅列一個記錄能力者的書單就好了……”
“至少把你記得的記錄都找了出來,也有一些能作為參考……”桃子撐起上身,抽出堆在其中的《津澤通志》第四卷翻開,“像是這個故事,能力者使用了靈子啟動術式,隻是效果有一定程度的衰弱。”
“嗯……”子鼠仔細回想真派送來的第二機關的資料,“第二裡曾收容過兩名有靈力的能力者,由于靈力不高,所以配備給他們的法器僅作為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使用次數寥寥,不過術式的确沒有給第二的人造成負擔。”
“那我要正常使用應該也不成問題。”桃子挽起左臂的袖子,左腕上帶着商給的手環。
“我還是主張謹慎為上,但眼下沒有其他更好的措施……”少年不放心地盯着手環,挪了挪嘴唇,“桃子,你感覺能控制能力嗎?”
“我說不清楚,至少現在還差一點……”桃子看着自己的手心,握緊又張開。她閉上眼睛思索一陣,接着說道,“現在像是,面對白紙想默寫某件熟悉的事物,腦海中有模糊的印象卻沒辦法準确描繪。
“我想這是因為我還不确定能力應當以什麼形式呈現出來。”
“意思是隻要你想,什麼能力都可能出現?” 子鼠先是一愣,緊接着嚴肅起來,畢竟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
“啊,不是不是,沒有這麼誇張啦。”桃子連忙擺擺手。她抓了抓頭發,選擇着貼切的措辭進行解釋,“怎麼說呢……腦子裡有種強烈的強迫觀念會圈定在一個固定的範圍内,明明界限含糊不清,自己卻可以清晰地辨别什麼做得到什麼做不到。”
“……呃?”少年的頭緩緩偏向一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對方給出的描述相當跳脫,以至于子鼠有些跟不上談話。
見同伴費解的模樣,“唔,我想想怎麼說明更清楚……”桃子挽起雙手靠向椅背,“首先是——”
“來,你的茶。”病子珅指尖提着杯口遞出馬克杯。
雖說端上的是綠茶,喝法卻不太講究。除去泡茶用了茶壺,不僅沒用茶杯裝盛,茶幾上還放着用來調味的牛奶和方糖。
隻是茶的香味很足,湯色清亮。
“謝謝。”昶接過馬克杯送往嘴邊,沒喝又放下。
病子珅則拿上自己的杯子走去對面的單人沙發:“讓我想想,該從何講起呢?”
“我不了解老師你知道些什麼,老師你也不了解我,不如我們用答疑的方式?” 少年的焦點追着對方的行動落定。
“當然可以,哈,這下就更像老師和學生了。”男性打趣地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放在茶幾上,“有什麼盡管問。”
昶晃了晃茶水,亮黃色的液體繞着内壁蕩起波瀾:“你真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回答?”
“哎,看來你不認為我會告知你實情。”病子珅歎息一聲,可氣息中聽不出絲毫的惋惜。他十指交叉拄着下颚,手肘放在膝上身體前傾,“既然你讀過院敏西的作品,那這麼說吧。
“因為告訴你會比較有趣。
“你是個聰明的學生、讀者、聽衆,相信與否取決于你自己的判斷。”
“老師是伊壁鸠魯派?還是薩德派?算了,這個問題不重要。”昶朝空中揮揮手,像是撥開無關緊要的雜音,“你開始研究民俗學的契機是什麼?”
“契機嗎……意外是個正經的問題。我想想……”病子珅瞥向右邊,貌似在用心思索,“是受了家人的影響。”
“說的也是,朝夕相處耳濡目染,萬一有某位家人與衆不同就更是如此了。”
“哈哈,話中有話可是得不到正面解答的。”縱使昶的遣詞帶着紮耳的尖刺,病子珅隻是笑着聳聳肩。
“……”昶閉上嘴沉默一陣,腦海中反複斟酌提問的方向與即将洩露的情報,遲緩地開口,“我偶然得知,你有一位名叫季煙竺的親戚。”
“确有其事。”對方爽快地承認,順道對女性的身份作了補充,“她是祖父私生子的孩子,年紀比我少長。他們一家人很不受祖母的待見,祖母又是強勢的個性,因此他們從未被接回家。可惜她好幾年前就過世了,怎麼事到如今突然提起她?”
“老師研究民俗學的契機難道不是她嗎?”
季煙竺,記錄在第二機關名冊上,少有使用真名的能力者之一。在表格一旁的注釋内簡略介紹了她的身世:裡津病家前任當家私生子之女。
桃子和子鼠不認識病子珅,翻看第二機關名冊時自然不會注意到這裡,但對昶而言,這熟悉的姓氏出現在記錄中,興許意味着能力在以家族為單位傳遞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病家、柒家,以及桃家,整個家族随時可能湧現新的能力者。
雖說能力顯現的原因尚不明了,但最省事的處理果然是把他們全部——
“她的确是對民俗學産生興趣的契機之一。”病子珅的話将昶拉回現實,不過他隻回答無關痛癢的表面,其他部分卻三緘其口,絕不會切中核心。
“季煙竺與民俗學有什麼聯系?”明白這點,昶頓了頓,謹慎地盯着對面,唯恐放過絲毫的細節,“或者說,能力者處在民俗、處在神話中的哪個位置?
“你也是能力者,對吧。”
“能力與靈力最大的區别,呃……”子鼠捏着眉心盡力用自己的語言結合起二者的差異,再度闡釋桃子的形容,“靈力需要繼承和積累,而能力是天生擁有的,隻需一個在認知上打開能力的閘門,再确定好能力的表現形式就可以了?”
“差不多是這樣。”
“好随意啊……”少年情不自禁吐槽,“要是能力這麼簡單就能覺醒,完全無法想象社會會變成什麼樣子,就沒有其他限制嗎?”
“有啊。”少女祈禱般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骨與肉擠壓的觸感随着用力轉變為痛覺,“即使眼下難以捕捉能力的具體形态,周圍的枷鎖卻無比清晰。運用能力也無法随心所欲地超脫規則,個體僅能夠到咫尺之間的領域。”
“嗯?你說什麼?”桃子後半段的自言自語子鼠沒聽清。
“诶?”桃子像是回過神來,“哦,我在想……‘人神幾乎将天之民幾乎斬草除根’,你剛才這麼說的。”
“對。”
“那剩下的天之民的去向沒有記載嗎?”
“這個嘛,其實隻有《虛子言》與少量同年代的文獻明确提出曾經存在‘天之民’,可以總結為那時候普遍接受的傳說,之後與祟有關的典籍再也沒有天之民相關的文字。”少年順手拾掇起桌上借來的書籍,他把每本按照大緻的著寫時間壘成一摞,“這也是為什麼《虛子言》給出了人神的概念與祟的來源卻未受到重視,另外還有《虛子言》裡記錄的祟與實際有很大出入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桃子點着頭,可并未對子鼠的說辭全盤接受,“但我還是覺得奇怪,之後的書籍否定天之民的存在了嗎?”
“這……”少年稍稍猶豫,他抓了抓頭發,“這倒沒有。”
“既沒有人記載能力者的來源,也沒有人否認天之民,它們隻是把這兩件不相幹的事物束之高閣——不就像避諱着什麼一樣嗎?”
“你的意思是——”聽到這裡,子鼠立即理解了桃子的猜想。
時間不過接近五點,厚重的陰雲逐步黯然。
天黑得越來越早,室内的空氣越來越沉。
大學分配給教師的宿舍還算寬敞,四處堆積的資料和紙箱仍讓客廳的空間顯得狹小,台燈在觸手可及之處,病子珅卻不着急擰亮。
“你知道津澤是指什麼地方嗎?”回應昶的設問,老師慢悠悠打開方糖罐,往馬克杯中添加糖塊。
“……指包含裡津、岐良、都海和龛守四個城市的這帶地域。”昶的回複慢了半拍。這是誰都知道的地理常識,病子珅特地問起難免會讓人感覺被戲弄。
“那‘天之民’呢?”老師繼續提問。
“《虛子言》裡出現的神子。”昶挑起眉毛,心中浮現某種揣測。
病子珅鼓起掌來:“哈哈,看來你真的很敏銳,不過我還是從頭說明吧。”
“希望内容不會太無聊。”無論有意無意,對方的行為都讓少年有些不快。
“别這麼說嘛,我也想立即抛出結論,但凡事講究循序漸進。”老師伸手點亮台燈,柔和的燈光透過燈罩照亮房間,“這要從天之民抛棄天來到地面講起。
“天之民第一步踏上的地區,便是津澤。地上荒蕪、空無一物,天之民四散開來,依照自己的模樣用泥土捏造出形态各異地之民,并賦予他們有限的生命。
“随着同族鬥争與地之民的反抗,天之民的數量減少,最終隻剩下留在津澤的一支。在長久的戰争中,祂們遺失了太多自己的文明和力量,不得不隐姓埋名融入與自己外形相同的地之民中去。
“縱然祂們與地之民通婚、哺育地之民的後代,但天之民依舊與地之民互不相容,人神的碎片會拒絕祂們。”
“證據呢?”昶脫口而出,随即改口,“你是從哪裡讀到的?”
“地點在《良田曆》和一些農業類著作中有所記載,後續則是我個人對各類線索的總結和推斷——”
病子珅忽然停了下來,宛如評書到了精彩之處,為聽衆留出回味的空當:
“還有病家的族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