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生道:“三官大帝,難道不是活了很久很久嗎?”
元再略一沉吟,微笑道:“反正你今日便要拜見帝君‘他老人家’了,我可給你提個醒,清虛帝君可不是個好糊弄的神尊,你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當心笑着上天,哭着入地。”
鳳生并未接話,一邊暗自腹诽“地官大人才不會像你說的那般苛刻”,一邊神思遊走,仿佛再次回到七月半的中元之夜。
都說中元夜,幽冥之門洞開,冥神部會取出厚厚的花名冊,從九幽冥王的手中,接管全部陰靈重返人間。萬靈夜行,有親人供奉的,沿着水上星星點點的河燈,回到故鄉,食一遍人間煙火,度一回人間月圓。本就流落人間的孤魂野魄,忍饑挨餓了一年,也要趁此良機,争食祭品香火。
如果鳳生還有人間的記憶,就會看到中元普度之夜,店家早早關門,行人早早歸家,鬧市鄉野,除了點點河燈,星星火光,當真是萬裡空寂。
可惜鳳生醒來就是仙身,一睜眼,便被萬靈過街的喧嚷所籠罩,緊接着,便被推來擠去,沒多會兒,瘦小的鳳生,便擠倒在荒野,還要被無情地踏上一萬隻腳……
肉身有法力護持,并不覺得疼痛,隻是心頭十分窩火。正不知何去何從,一隻灰撲撲的長發獨眼吊靈,借着橫亘的樹杈,蕩到鳳生眼前。
鳳生被這醜東西吓了一跳,下意識揮手,法力激蕩,一道幽蘭的氣浪推湧開去,吊靈被掀翻在地,滾了數丈才停了下來,尖利地嚷道:“居然有仙力。”
“什麼?仙力?這可比人間一萬份供奉還要可口。”一個滿嘴獠牙,口水淋漓的餓靈道。
“吃了她,不等被赦罪,可能就投胎為人了”身體枯瘦,笑容邪性的貪靈,桀桀怪笑着接口。
“說什麼呢,你個沒見識的,這樣新鮮飛升的小仙,煉化了元神修煉,可保法力大增。”一頭綠藻、滿身塘泥的水靈幽幽地說。
不多時,話語聲漸漸重疊在一起,聽不清,辨不明,幾百個陰靈聚攏在鳳生四周,頭挨着頭,臉擠着臉,一時間,陰風怒号,黑瘴翻滾,本就黑壓壓的密林荒野,萬靈哭嚎,如泣如訴。
鳳生坐在地上,手肘顫顫地撐住身子,狼狽地向後挪,雖灰頭土臉,仍不忘綻開一臉尴尬的笑:“别呀,有話好好說嘛,你們要不要……再慢慢商量一下,我這點微薄的法力,你們一人分食一點點,塞個牙縫都不夠,更别說提升修為了。”她眯起左眼,用拇指食指比了“一點點法力”的大小,本就細瘦的指尖,越發顯得她的法力不足挂齒。
“我無所謂啊,我在這無聊的人間,遊蕩了千年,喝西北風的日子就有幾百年,一點點仙力,也總比搶那點吃剩的供品,來得香吧。”一個轱辘首滾來滾去地道。
“萬靈夜行,憑的就是實力,這個小仙子,難道不該歸法力最強的我所有嗎?”一個叉腰的紅衣小童子,驕矜地嚷道。
話音未落,陰恻恻的怪笑聲此起彼伏,紅衣河童惱羞成怒,一張口,一道濃黑的水柱,便将近前的幾張臉,噴得煙消雲散。
數百個怨靈,争執纏鬥不休,烏煙瘴氣中,忽聽遠處清音袅袅,影影綽綽的樂聲由遠及近,隻聽一個童子的聲音,如鐘似磬地響起:“地官赦罪,冤仇和釋,出離長夜,得睹光明——”
原本糾結一團的怨靈,聽聞此聲,如臨大敵,又如蒙大赦,濃重的黑瘴滌蕩一空,哭嚎平息,争鬥休止,千百個方才還張牙舞爪蠢蠢欲動的怨靈,無聲無息匍匐在地。
一片死寂中,鳳生瞪大了雙眼,隻見黑黢黢的無垠山谷,光華席地,仙樂飄飄,七彩鸾鳥穿雲而歌,十二乘銮駕金光粼粼,祥雲朵朵,六對生得毫無二緻的金吾獸,展開雪白的羽翅,揚起四蹄,足不踐土,乘雲而奔,頃刻間,便來到鳳生所在的荒林之上。
童子的聲音隔着雲端,字字句句清晰傳來:“你既已成仙,為何流落荒野,還如此狼狽不堪?”
鳳生茫然四顧,目之所及,皆為頂禮膜拜的魂靈,這仙童的問話,像是……不,确定是對她說的。
鳳生連忙規規矩矩地跪下,磕了個頭道:“我方才一睜眼,便已在這林子裡了,如何成的仙,又如何被這數百個魂魄糾纏,實在一無所知。”
童子頓了頓,似是同什麼人低聲交談,随後,清脆的語聲再度傳來:“今日地官巡遊赦罪,你又在今日得道成仙,也算是有緣。你可願意到天界為官?”
鳳生有點懵:“仙……仙使是說上天做官?”
童子傲然道:“怎麼?你不願意?”
鳳生一疊聲地道:“不不不,願意願意十分願意,隻是……我該怎麼上天?”
童子撮唇,“烏溜”一聲喚來一頭金鱗錦毛巨獸:“它會帶你去天庭,仙人也好,神官也罷,就看你的造化了。”
說罷,仙銮起駕,鳳生揉了揉雙眼,再看周遭,匍匐的怨靈要麼隐入山林,要麼罪孽終得赦免,化作一蓬金霧,轉世而去。
偌大一片荒野,隻餘袅袅清音長長久久回蕩鳳生耳際:“地官赦罪,冤仇和釋,出離長夜,得睹光明——”
被神獸叼進嘴裡,“咻”地一聲騰雲而起的那一刻,鳳生捏了捏拳,去天界做官是麼?拜在威武光明、滌蕩人間的地官大人座下,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