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儉平素離群索居,與溪村的村民并無深交。村民卻将他視為避世高僧,逢年過節,會來拜拜,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偶有頭疼腦熱,也會找到李儉,取些草藥醫治。
李儉一心修行,心無挂礙。村民來了去了,如秋水過石。無挂礙,自不為得失所擾。
然而,看到一夜之間燒成焦炭的溪村,李儉第一次生出憂怖之心。
他初見樓鶴栖幻化的女子,天寒地凍,穿一身輕薄的紗衣。見了陌生男子,不知避忌,反倒直勾勾盯着他,言行無狀。雖不知她是鬼怪還是妖魔,李儉卻并沒覺得可怕。
他隻當她是修行途中的一次試煉,妖魔鬼怪,皆是人性,是衆生,“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樓鶴栖一把火燒了他栖身的草廬,将他修習抄寫十數載的經書付之一炬,他也不覺憂心。草廬經書,同這院子裡枯榮輪轉的杏樹,并無二緻。畢竟修行即破執,來之悅納,去之放下。
隻是……李儉站在溪村的焦土上,月白的布袍無風自動。良久,他清潤高潔的臉,閃過一絲輕嘲的笑。
隻是,他高估了自己罷了。
他以為自己能夠與魔同行,不染佛心;以為不渡他人,便不負因果;以為順其自然地與樓鶴栖相處,便是“如如不動,了了分明”。
如今,他會在草廬旁多種一畦菘菜,隻因樓鶴栖喜食菘菜做的“不寒齑”。也會在落雨時,取出新制的十二骨油紙傘,将樓鶴栖從草廬送回寝殿,再撐着傘,獨自走回。他還會把瓜果提前浸在冷泉裡,這樣,樓鶴栖下棋惱了煩了累了,一伸手,便有沁涼的果子釀。
是以,他看到溪村被屠,第一個念頭,是怕樓鶴栖魔性大發。繼而,又憂心佛魔終不同路,這在以前的李儉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佛說:“心若有住,則為非住。”那便是說,如若心有所執,有所停留,有所牽絆,那便不是真正的安住。李儉環視了一遭仙山瓊閣的魔殿與蒼松下的草廬,内心輕歎了一聲——
是時候離開了。
——
李儉走進草廬,再次瞥見了他的破草席。
燒焦的一塊,被樓鶴栖編結的枥草修補上了。李儉将草席拿到院中,枥草遇光泛出瑩瑩流光,煙澤萦繞間,兩個人影在林間練劍。
原來樓鶴栖用枥草修補草席時,心裡面想的,是這件事。
那日,樓鶴栖吵着要吃“槐葉淘”。長夏悶熱,林子裡的青槐葉長勢正盛,李儉用槐葉搗汁,将面團染成青碧色,再細細擀成面絲,煮罷放入冷泉浸一浸,撈出後再用醬醋汁澆拌,當真是“經齒冷于雪。”
因青槐葉要摘樹尖尖上的,才最是青翠鮮嫩,李儉雖身形高瘦,還是要舉着一根長竹竿,才能勉力夠到樹梢。
凡人到底是聰明,還是笨呢?
樓鶴栖斜靠在一塊磨盤大的溪石上,嘴裡叼着一片竹葉,唇角斜挑,看着李儉一次又一次地,用竹竿揮打青槐葉,半個時辰過後,隻采到了幾片葉子。
樓鶴栖用竹葉“噓溜溜”打了個呼哨,手心一翻,已多了一把通體鎏光的紫金劍。
他跳下溪石,拍了拍李儉汗濕的薄肩道:“看好了。”
他兩指橫在眉間,捏了個劍訣,紫金劍便如一道閃電,在樹梢間來回穿梭,不足一息,青槐葉便都簌簌落下。
待紫金劍回到樓鶴栖手中,他又故意繞到李儉面前,眼花缭亂地挽了一套劍花,這才俊逸灑脫地持劍指天,一股勁風随劍勢激蕩,落在草間的青槐葉便打着旋落入李儉背上的竹簍。
樓鶴栖收了劍,望着李儉,神采飛揚地說道:“我倒是忘了問你,你有兵刃麼?”
李儉搖頭。
“那你如何防身?”
李儉再次搖頭。
樓鶴栖道:“若我不在,邪魔外道欺你殺你,你又如何應對?”
李儉思忖片刻,正色道:“我在此修行多年,似乎也就遇見你這麼一個邪魔外道。”
樓鶴栖:“……”
樓鶴栖将紫光劍柄遞給李儉,說道:“這把劍你拿着,它是我自小的佩劍,叫斬螭。”
他拉過李儉修長的手指,在劍刃上一劃,說道:“斬螭,去!”紫光劍認了新主,龍吟一聲,繞着李儉周身飛轉。
樓鶴栖将紫光劍鞘系在李儉腰間道:“這本是一對雙生劍,紫光劍叫‘斬螭’,月影劍叫‘裂淵’,隻是‘裂淵’被我一個死對頭占了去,‘裂淵’與你倒更為合襯,待我将它奪回,再讓它重新認主。”
李儉笑意清淺:“殺心不除,塵不可出,這劍,我先替你收着吧。”
話雖如此,樓鶴栖卻每天都教李儉練劍兩個時辰,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
三日後,李儉決定離開的黃昏,樓鶴栖帶着一身傷,回到了溪村。
墨雲潑雨,不知是血染還是雨漬,樓鶴栖龍葵紫的戰袍已成墨色。他拖着殘破的身體,吊着一口氣,跌進草廬。
“抱歉,回來晚了。”樓鶴栖隻覺四肢百骸都已寸寸肢解,不過好在一切都已結束了。他最擔心的,不是死在算計他數百年的對頭手裡,而是死之前,未能好好的,同李儉告個别。
現在不怕了。
樓鶴栖仰躺在矮塌上,草廬禁不住暴雨肆虐,四面透風透雨。樓鶴栖卻還是覺得,天大地大,沒有哪一處,比這個風雨飄搖的草廬,更令人安心。
身體的劇痛和洶湧的寒意,催他合上雙眼,而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卻支使他清晰地喚了一聲:
“李儉。”
李儉正盤膝坐在距離樓鶴栖一步之遙的草席上,像他們初見那日一樣,寶相莊嚴,淡定持靜。
他平靜地開口道:“溪村被屠沒了,燒成了一片焦土。”
樓鶴栖因傷痛而破碎的思緒,一時之間,沒能跟上李儉的節奏。
李儉無聲地走過來,輕輕拽出他頸間染血的骨哨,放入他唇間。
“你喚人來,好好在此養傷。”
樓鶴栖本就冷得牙關打顫,聽了李儉的話,更覺心頭冰涼,四肢發抖。他用了好大力氣,才吐出骨哨,咽下喉頭腥甜的血,啞聲道:
“溪村……不是我……你不要誤會。”
李儉垂下眼睑道:“我曉得,沒有誤會。”
樓鶴栖充血的眼眶逐漸潮紅。溪村雖不是他屠的,卻也與他有關。
他的死對頭,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樓聿。為了魔域儲君之位,明裡暗裡同他纏鬥了數百年。
前不久,魔域北方暴-亂,樓聿為搶戰功,主動請纓而戰,那段時日,他稱病隐迹溪村,夜夜笙歌,一來是迷惑樓聿的障眼法,二來也是擔心父君讓他二人同去平叛,在戰場上少不了被樓聿算計,腹背受敵。
此次,樓聿在前方铩羽而歸,為了洩憤,打探到他在溪村落腳,來到之後,卻被寝殿與草廬的結界所阻,惱怒之下,連累了整個溪村被屠。而他卻被父君遣往戰場,生擒統領,平息了叛亂。
回程時,樓聿居然率衆伏擊,他本可以輕松避開,但想到樓聿手中的“裂淵”,才有了這一身血,滿身傷。
好在,樓聿最終死在了他手裡,“裂淵”也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