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妖司新建,不屬于三省六部中任何一方,因其性質危險特殊,并不設立在皇城内。
從坊區到鎮妖司,有段不短的距離。
女官名叫溪柳,這兩年調到蘇聆兮身邊做貼身内侍。
古來跟着隻手遮天的人物,哪有容易的,但跟着蘇聆兮,又好似比前人更難些。
——原因無他,曆數本朝臣子,便是再往前翻上十代,也找不出第二個比蘇聆兮更為驚世駭俗的了。
這位帝師名氣實在是大,又差,說她把整個朝堂翻過來,又倒過去一遍也不為過。
聽聞十四年前賢帝駕崩後,天下大亂,各路兵馬橫陳,國之疆土四分五裂,哀鴻遍野。
蘇聆兮橫空現世,聯手先帝舊臣擁六皇子登基為帝,病弱的皇子前一日坐上太極殿的龍椅,後一日,三路逆黨就攻進了京都,幾路城門都破了,老臣們都做好血濺太極殿甯死不屈的準備了,蘇聆兮卻硬逼着當時保持中立的三大宗前來馳援。
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但就在那段分秒必争,日日都有緊急軍情傳來的日子裡,她統軍調度,吃住都在宮裡,直到新帝得到龍氣認可,執掌鎮國印,一切塵埃落定。也因此,之後蘇聆兮進内閣,官拜宰相,權傾朝野,一幫迂腐古闆慣了的老臣張張嘴,愣是說不出什麼。
畢竟,那是一段現在聽來也覺震撼的傳奇。
彼時蘇聆兮隻有十幾歲。
溪柳回神,想起一事,道:“白天,大理寺的張大人帶人來了鎮妖司。”
“張家。”
蘇聆兮若有若無地颔首:“又是來找茬的?”
妖物作亂,鎮妖司新建,按理說是順應天時的舉措,可朝堂上就是為了這件事争鬧不休,究其原因,不過是因鎮妖司一建,蘇聆兮手中權力又多了一重。
對許多人來說,鎮妖司要建,但不能在蘇聆兮的手中建起來。
“來勢洶洶,挑了不少刺。我們都盡力配合了,沒有起沖突,隻是……他們對那幾個浮玉的少年發号施令,把人惹惱了,場面不太好看。但都解決了。”
夜色中好似有聲音輕笑一聲:“這麼有意思。可惜我不在。”
即便已經被帝師的不同尋常震撼過許多次,此時此刻,溪柳仍是沒忍住瞥了眼蘇聆兮側臉。
當年蘇聆兮坐上宰輔之位,朝堂之中雖有異聲,可她是當得住,坐得穩的,尤其是在蝗災,水患之後,她和老臣們之間有過很長一段相安無事的和平時期。
那時候提起她,贊揚總比诋毀多。
直到三年前,發生了一件史書上都未有過記載的事。
如同當日費盡心力扶新帝上位那般,蘇聆兮以帝王身體羸弱,不宜勞累為由,費盡心力地貶帝為王,扶了先皇之女,聖上之妹為皇,用心輔佐,這才有了今日“帝師”名号。
女帝登基當天,一幹老臣氣急攻心,在太極殿上捶胸頓足,涕泗橫流,暈了又醒醒了又暈,無法接受。俗稱長幼有序,敢問這天下哪有兄在世而妹繼其位的道理?史書翻爛了也找不出這樣荒唐,逆亂的事來。
不僅舊臣黨接受不了,就連新貴也都不贊同,然當時蘇聆兮意志之堅決,下決定速度之快,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待他們反應過來時,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至此,蘇聆兮以一己之力得罪了大半個朝堂。
那段時間日日都有襲殺,每天早上起來,府門前一定被人潑紅漆,附有“禍國禍民”“必遭天譴”的大字。
溪柳剛到她身邊時,被這等陣仗惹得心驚膽戰,畢竟誰都知道,蘇聆兮不是善茬,廢立皇帝的事她都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什麼人敢這麼站在她頭上挑釁,也不怕她大開殺戒,真叫這群人血濺當場。
可蘇聆兮對這種事好似并不放在心上,好像那些人口誅筆伐的不是她,被惡毒咒罵的也不是她。
她警惕心高,外面那些人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卻知道府門前的人是什麼時辰來的,又是什麼時辰走的,有時候閑心一起,甚至會讓溪柳去外邊看看今夜罵的又是什麼。
她愣是能從各種詞彙中一眼看出背後之人是文臣還是武官,因為文臣清高,臉皮薄,咬文嚼字,能罵得髒的不多,如果有,一定是白日在她手中吃癟了。武官有文化的沒幾個,言簡意赅,不是血紅的“殺”就是“死”。
真要遇上長篇大論來讨伐的,她能将具體姓名都扒出來。
跟着她,溪柳實在是長了不少見識。
蘇聆兮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忍這些人。勞累一日後回府,洗漱,坐在後院樹下,手指一折一翻,白紙就成了圓滾滾的小獸,小獸頭上頂着兩個血紅的字,一個“殺”一個“死”,蹦蹦跳跳下桌消失在黑夜裡。于是第二日朝堂上,又是一番翻天熱鬧。
隻有在看到這些不同于俗世的手段時,溪柳才會一晃神想起:
帝師原本是浮玉的人。
隻是她從那裡出來,已經許多許多年了。
又聽說帝師與浮玉之間有大恩怨,她是被浮玉驅逐出來的。這幾年裡,沒少人拿着這事大做文章抨擊她,說她如此離經叛道,難怪為浮玉所不容。
說歸如此說,罵也是這樣罵,但其中是非,孰真孰假,誰也不清楚。
這次浮玉調出那麼多精銳,希望不會發生沖突。
半個時辰後,兩人到達鎮妖司。
亥時,鎮妖司仍舊燈火通明,溪柳掏出腰牌通過層層核查進入内司。
鎮妖司規制與大理寺差不多,隻是兩者一個抓人,一個抓妖,一向摳搜的戶部沒敢在這上面省錢,實打實地撥了筆款項下來,因此鎮妖司更大,也更牢固。
踏進這裡,先看見的是一座座比人高的連盞銅燈,銅燈矗立成排,像無數隻睜開的眼睛,将黑暗中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兩邊是墊得結實的青石路,離石子路幾十米遠的是四面小值房,供司内官員宿值休憩,再往裡是地牢和銘刻了法陣的囚房,潮悶森嚴。
偌大的地界,沒有一株草木,火燒不起來,妖也無處藏身。
鎮妖司分作南院與北院,平時大家上值都在南院,相對而言,北院冷清許多。而自打浮玉的人進入京中,北院倒是不清冷了,現在南北兩邊泾渭分明,沒有别的事哪邊的人都不會越界。
“大人,去北院嗎?”
溪柳以為蘇聆兮要去北院,畢竟是為了浮玉那些人來的,可聽蘇聆兮随手指了另一條路:“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