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不入流的東西本源不強,就愛将自己的身軀堆得腫脹欲裂,難以直視,亦是常态。而本源強到可攪雲弄雨,颠覆乾坤時,現世中最為兇猛的豺狼虎豹焉能載住它們,它們又豈會為自己擇選那樣的軀殼,為自己精心堆塑的往往為洪荒巨獸。
早在千年前,就有記載稱有妖物以魇、九頭鳥、赑屃、兕這樣的形象橫掃天地,收割無數性命,所過之處鮮血在土地裡凝成暗紅色,煞氣猶如實質直沖雲霄。
蘇聆兮沒想到的是,它們會化人形。
她整理了下思緒,看向桑褚有條不紊地開口:“能化人形意味着隻要它們想,就可以輕易潛伏在人群裡,躲避鎮妖司的盤查追蹤,并在關鍵時候金蟬脫殼,隐于暗處伺機而動。我們人力有限,做不到挨個核查,它們在暗處卻可以秘密謀劃一場又一場血腥慘案。”
這種東西的天性不會改變的。走到哪,災禍就會跟到哪。
蘇聆兮頓了頓,收回手指,一字一句說出自己最大的顧慮:“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聯手。”
若是聯手,局面難以控制。
太被動了。
“你放心。”桑褚朝蘇聆兮點頭,清聲道:“有人能逐一鎖定它們。”
蘇聆兮提起的心微落,很快又意識到什麼,唇齒一抵,抵出意味不明的輕聲:“葉逐叙。”
桑褚朝她點點頭。
來前心裡設想是一回事,事實真如此又是一回事。
情況比想象中好,好在最棘手的那些有人能夠追蹤鎖定。取妖珠卻比想象中更難,難在要從葉逐叙手中得償所願。
蘇聆兮忍不住垂了下眼,跟氣笑了一樣揉了揉眼尾,喉嚨裡淺淺起伏一下,為這種好像注定了為難人的要命巧合。
靜默須臾,一直站在桑褚身後的男子抓了抓頭發,又撓了會下巴,最終挪出來半步,欲言又止。
蘇聆兮看了看他,思及半個時辰前的情景,提筆蘸墨,翻開一卷新的竹卷,安靜伏案。餘臨安不知道她在寫什麼,等了一會,見她将東西遞過來,拿到跟前一看,愣住。
“長安戌時敲響街鼓,宵禁直至天明。東西市關閉,有些裡坊還開着,胡商手裡的酒極為醇香,粟特女子會在他們開設的酒樓裡持銀壺跳胡炫舞,拓枝舞,隻是這樣喝到的酒價格會昂貴許多。龜茲樂人的曲好聽,徹夜不休。”
蘇聆兮點點那竹簡,略略一擡下巴:“這些酒樓有時需要暗号,都寫下了,若有看不懂的你問問溪柳。”
餘臨安嘴巴都張大了,蘇聆兮的字連筆依舊多,可該死的他發現自己居然全都看得懂。
原本想跟前輩認識認識的田绛早在蘇聆兮說第二句時就收回了腳,待她說完,人已經完全站回桑褚身後。
桑褚聽了會,皺眉:“你們要去哪?”
他看向花裡胡哨的餘臨安,又囑咐:“别帶绡绡去。”
餘臨安猛的将竹簡卷起來,丢也不是握也不是,半晌握握拳說他不去,真不是他要去,就算去也不帶绡绡去,他沒這麼不當人,末了咂摸出不對勁,看向如數家珍的蘇聆兮:“你現在喜歡飲酒?”
蘇聆兮似笑非笑地螓首:“也喜歡觀舞,聽曲,賞戲。”
“我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忘了浮玉都有些什麼消遣。”她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眉心,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但長安繁榮鼎盛,聲名遠揚的必不讓人失望,盡可一試。”
桑褚禮貌道好,餘臨安頭一扭不想說話。
“指揮使鎖定大妖動手之前還望告訴我一聲,鎮妖司與金吾衛要盡量疏解人群,另……”
蘇聆兮話說至一半,一位内侍便低頭進來,大熱的天,從南院到北院一趟臉上都挂着汗,她站到一邊,見蘇聆兮眼神往她身上輕飄飄一瞥竟真停住話音,好似專門等她似的,大着膽子上前低聲嗫嚅道:“大人……又送來了兩位少年。”
蘇聆兮直接皺眉。
薛淮在發什麼病。
那人不敢再說了,湊到溪柳身邊将剩下的話傳達完了。隻是在場幾位都是什麼修為,真要想聽,蚊子哼哼都能聽個一清二楚,遑論這個,尤其是那兩句“大人特别喜歡的”“已經送回莊園了”,更是直接在腦子裡徘徊,想忽略都難。
幾人紛紛緘默。
蘇聆兮神色如常朝他們告别,說辛苦兩位指揮使與浮玉隊伍,轉身出了門,待跨出門檻,溪柳直接将内侍押下去處理了。
桑褚無意窺得人私密事,對此不置一詞,保持良好的素養。田绛也不愛看桑褚道貌岸然的高潔模樣,他同餘臨安擠眉弄眼,希望餘臨安懂她的意思。
這樣聽起來,蘇聆兮在人間過得十分好啊,帝師,大權在握,聽曲聽戲聽書還有年輕貌美少年郎相伴,他老姐怎麼着不也得這樣?說不定孩子都好幾個了。
餘臨安不想說話。
他當然不可能說蘇聆兮不好,她都忘了這能怪她嗎?
就是。
葉逐叙這十四年豈非唱獨角戲,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忍不住抹了把臉:“這件事别說、”
話音正落到這呢,就聞一聲輕輕的推門聲,這聲音跟敲到了餘臨安腦門上一樣。
聲音來自身後,那個才隔出兩天的刑訊室。
轉頭一看。
葉逐叙倚靠在門邊,身後是深邃無垠的幽暗,那種黑濃稠得化成了水,好像發絲一樣能自上而下用手撈着捧起來。他兩瓣眼仁也是這樣極深如點漆的顔色,半晌眼珠才動一下,靜靜冷冷落在方才蘇聆兮站着的地方,又慢慢掃到窗外。
站了不知多久,他倚直身體,一抵,将門完全推開。
平靜地往外走。
一時間餘臨安後背發涼,汗毛倒數,隻能瘋狂摸自己的脖子緩解陰冷窒息的感覺。
沒聽見吧沒聽見吧。
刑訊室門一關,結界一放還能聽到外面人講話這不是說笑話呢麼。
……沒強到這種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