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
[兩秒。]
[一秒。]
屏幕上的倒計時歸零。
一大顆汗珠敬禮似的擦過額角往下滴,直墜在地闆上,啪一聲輕響。萩原已經到了極限,他氣喘籲籲地放松手臂,毫無偶像包袱地翻了個身,仰躺着喊出豪言壯語:“即使是小陣平也還沒做到過!我想,這就是警校健身房天花闆了吧!”
[完全沒錯,宿主,]系統在他腦子裡發出毫無感情的電子音,[您正在警校健身房中仰卧,因此您視野中的正是警校健身房的天花闆。]
萩原:“……”
“要注意語境,這個‘天花闆’是研二醬對自己平闆支撐新紀錄的贊許,并不是在指物理意義上的天花闆,”他耐心地訓練着人工智能語料庫,最後還是沒忍住,帶着點驕傲又強調了一遍,“這可是20分鐘的負重平闆支撐啊!”
他單手墊在腦後躺在健身房地闆上,仰着臉微笑的樣子那樣開朗,讓人幾乎想要順着他的視線看一看,看此刻天空中是不是有劃過流星。但系統隻是系統,系統不為所動。
[是的,研二醬,系統能确定您堅持了非常完整的20分鐘,]電子音仍然中規中矩,[系統采用了最精确的計時方式,這讓中樞有些疲倦。]
“你為什麼會疲倦啊!”萩原研二不敢置信地睜大了漂亮的紫眼睛,用食指敲敲身邊的平闆電腦屏幕算作在打招呼,“全程都是研二醬在平闆支撐,而你——你最多在支撐平闆吧!”
[因為宿主再三強調要精确計時,]系統的語氣如平闆支撐一樣平闆,仔細聽聽似乎是能聽出那麼0.03%的不滿,[系統窮盡本系統所具有的最大算力,為您完成了一次300億年内誤差不超過1秒的計時。将這樣的精準計時顯示到您手中的平闆這樣落後的設備上,也讓系統很是為難。您所說的支撐平闆很費能源。]
萩原的表情就像有人在穿着警察制服的他面前搶了300億一樣驚訝。他停頓許久,才沒辦法地歎了一口氣。
“非常感謝你的認真與努力!是我沒說清楚,之後我會盡量下達有精度要求的指令,”研二醬接受得真是快,此刻就像對着個可愛小姑娘一樣,神色誠懇地雙手合十,“——那麼,今天的合作就先到這裡?我這邊沒有需要麻煩你的事了。”
[另一邊也沒有嗎?降谷先生那邊。]
“……沒有,”即使是萩原,這會兒也又想歎氣了,“今天我暫時不打算到降谷……叔叔那邊去。”
[好的,祝您生活愉快。]
“生活,哈哈,生活,”萩原單手撐地坐起來,苦着臉用另一隻手來回搓臉頰,“此時此刻,生活真是差勁透了——”
[不算很差勁。]
[因為對于系統來說,您就是系統的全部生活。]
萩原沉默了片刻。随即,他站起身,徑直走向健身房大門,熟練地刷卡、拉開、關上。他将汗水、電子屏幕與倒計時都關在身後,向着門口等候的幼馴染揮揮手。
還有人在外面等他。總有人在外面等他。在他七歲以後的人生中,一直都是這樣。
“小陣平!”他撲上去,攬住青年的肩。卷發掃在他手臂上,像開摩托時撞過頭盔的柳枝一樣:并不算柔軟,但給人活着的感覺。
即使發生了再多事,面對這樣的小陣平,他也能做世界上最放松的人。
“我們去吃咖喱怎麼樣?”萩原笑着問。
而松田的反應慢了半拍。他側過臉去,深青色的眼睛盯在萩原臉上,确認似的看了好幾眼。萩原的心緩緩提起,就在他幾乎以為對方要問出什麼的時候,松田終于點頭,“好啊。”
松田陣平擁有着可怕的直覺,若是要與衆人一決高下,在這世上足能排進前十;而要再加項比拼對萩原研二的了解,他就會毫無争議地飛躍到第一名。他總覺得似乎發生了什麼,但在此刻的萩臉上,确确實實是看不出任何異常。
嗯,沒有什麼異常。隻是萩今天的訓練量似乎比平時大了一些,盡數汗濕的劉海貼在他額上,再漂亮昂揚的人也顯出些可憐小狗般的落魄,就像是……
就像是一口氣淋過了四年的雨。
-
幼馴染的感覺是不會出錯的,萩原最近确實是有些不對勁。這都是因為在幾天之前,發生了很大的事:或者也可以說成是在半年前,發生過很大、很大的事。
也是倒計時,也是電子屏幕,也是最後的三秒鐘。那時候,萩原說——
“我聽見他喊我了。”
這并不是一句需要重複的話。此刻人世已與他無關,他的世界一片寂靜,再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來攪擾他的安甯。但萩原還是惶然地、顫抖地重複了一遍,“我聽見他喊我了。”
不合理,當然是不合理的。那種情況下就算人在最後一刻能有聽覺,聽到的也隻會是慌亂的腳步聲和沖天的爆炸聲。倒計時再度啟動後他忙着起身向同伴示警,早顧不上把仍在通話中的手機貼在耳邊;而當倒計時歸零,身邊的一切、身前的一切、身後的一切,便也跟着一并歸零。淺井的二十層樓足夠隔絕一切嘶喊,何況是隔着比二十層還要更高的黃泉。
但他說他聽見了。
[您沒想錯,]電子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他的确喊了您。]
“……科學進步輻射全世界啊,”萩原深吸一口氣:說實話,他很驚訝自己現在竟然還能吸氣,“現在連三途川引渡都改成電子音了。”
竟然還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是這樣的嗎?他有點想笑一下,沒能笑得出來,“你知道我說的‘他’是誰?”
[系統看見了,]電子音很誠實,[中樞映照他的面容,正如映照您的。]
這一次萩原沉默了更長的時間。面上看不出來,但系統畢竟是系統:信号平掃顯示,此刻名為“萩原研二”的個體,肌肉反應和血流信号都異常活躍。對方緊緊地握着雙拳,比系統方才提到的那個人還要更像個憤怒的拳擊手。他因悲傷、不可挽回的事态以及無法陪伴的無能為力而憤怒。
系統開始計算他崩潰的可能性。但片刻後,他相當柔軟地笑了起來。
“看見很好,”萩原的語氣很大方,“随便看。但是——遠遠地看看就好了。”
他的身上仍然還是那身爆處制服。萩原随意理了理額前的碎發,看着就又是一位值得信賴、陽光開朗的警察。
像生前一樣。
“他不會……不會很快地到我們這裡來。”半長發的青年說得很輕,像在說給自己聽,“所以,我們遠遠地看看就好了。遠遠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