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由缺漸漸豐盈成圓,到了十五這日,南燕雪往南家去了。
南榕惠這一房空了十年,奴仆四散,人會被棄置,錢财可不會。
這樣一想,應該恨不得提槍去搶回來,可南燕雪與父母感情淡薄,對這南家更沒有什麼歸屬感,便也沒那般迫切。
小時候生活的莊子好像是無邊無際的,青青稻苗,悠悠搖撸,羅氏不是她的娘,但于年幼的南燕雪來說,她的懷抱足夠溫暖了。
克戎軍的那個軍帳隻有一案一榻,軍中的人來自天南海北,南燕雪與他們不是同胞所出,卻是同袍。
比起這南家來,這兩處地方都要更像家。
南燕雪在馬上想了這許多,行至南家門口,翻身下馬,跨步就往裡走。
仆役們連聲稱呼将軍,沒人再敢喚一聲三姑娘。
南榕林和劉阿桂正在庭中候着她,遙遙看去隻見一位身長玉立的女子繞着馬鞭邁過院門,行走舉止凜冽似寒風,随之撲面而來的是一種罕有的,不真實的氣質,像一頭瑰麗的黑豹。
劉阿桂步子一頓,嚅嗫道:“這,這是三丫頭嗎?”
在她看來南燕雪身上一點舊日模樣都沒了,通身氣度令她心生畏懼。
“閉嘴!”南榕林咬牙道,又飛快揚起一張熱情敬慕又含着點愧對憐惜的笑臉,道:“将軍,将軍快請進。”
南燕雪掃了南榕林一眼,見他揪起袖子擦了擦淚,道:“老夫人可挂念您了。”
南燕雪還記得小時候收南榕林給的壓祟銀,大姐姐南靜恬收到一個拇指那麼大的金元寶,他自己的女兒南靜茹得了幾個舊币,一個有面子,一個有實惠,而南燕雪就得了一絞殘銀子。
到底是買賣場上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一點長輩架子沒有,這叫一個殷勤備至,同從前那副斤斤計較的做派全然不同了。
南燕雪隻問:“道場在哪裡做,祠堂嗎?”
“是,在祠堂院裡搭了祭台。”
南榕林說着就見南燕雪徑直往祠堂去,累得一群在廳中端坐的長輩、姊妹又要提袍提裙追在後頭。
吳卿華倒不是說說而已,祠堂裡擺開的陣勢很大。
在南燕雪記憶裡,吳卿華就非常熱衷于各種可以消災解禍的佛道儀式,尤其是家中有個什麼不順時,吳卿華忙不疊就燒香拜神,燒掉的雖是紙錢,可耗費的真金白銀也稱得上車載鬥量。
這麼多年過去了,吳卿華一點沒改,反而變本加厲。
齋壇上的幡子在風中抖動,法師正在向天曹地府、五老天尊聲明今日這齋主是何方人氏雲雲。
南燕雪耐着性子聽了一會,才曉得今日這儀式稱作壽生儀式,為得是償還冥債,預修冥福,以及為死後将來多囤些冥财,等到了陰間地府也能享福。
其中不僅僅有給死者所做的亡齋,還有給活人做的生齋,正所謂生身受度,死魂受煉,實在是活人死人都受益。
祠堂内供桌上的祭品堆疊如山巒,周遭明亮若燒,香燭燙暖,沒有炭盆也覺溫暖。
南燕雪擡步走進去,這其實不是她第一次進南家的祠堂,她不為人知地進來過許多次,也曾窺聽到不少龌龊肮髒的聲音。
南榕惠的牌位金光閃閃,一看就是剛描過,南燕雪移開目光,忽然撩起供桌上那暗紅的織錦帔往裡看了看。
香案下蹲着的小女孩驚惶地仰首,越過密而虛無的塵埃看向她,含着淚不肯流。
“大哥哥、二哥哥讀書不成,大伯父就要爹爹去賣人情面子,二伯伯的買賣虧了銀子又盤算着诓騙要爹爹入局來補,他們真當爹爹是兄弟嗎?爹爹才是祖母親生的,可她為什麼那麼偏心?口口聲聲說爹爹比大伯、二伯小,所以要敬重他們。那四叔比爹爹小,為什麼爹爹又要讓着他呢?”
南燕雪将目光從回憶裡移開,落在香案上的那本族譜上。
她直接伸手翻到南榕惠一頁,果然就見那上頭除了含糊寫下的妻女外,還多一嗣子南期仁。
南燕雪感到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