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聽到第三個人的死訊。
所幸剩下的人活了下來,雖然都沒有活長……但至少他們重拾起希望,度過了一段安定快樂的日子。
郁遠萬分羨慕自盡的兩人。
他渴望成為其中之一,但他不能。
無望之際,他身為最年輕最強大的戰力,必須活到最後,成為剩餘人的保障。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将食物和藥劑留給了他,即便他抗拒,也會被硬塞着吃下。彌留的人,更是用僅剩的一口氣治療他。面對最終的敵人時,大家默契地放棄了抵抗,将力量化作防禦技能,獻給了與之搏殺的他。
大家就這麼因為他,為了他,接二連三地死去了。
他因所有人的保護才存活,誰都可以選擇死,大大方方地痛快赴死,唯獨他不行。他恨死那些人了。因為他們,他才沒有勇氣去死。他不敢下去面對他們的質問,質問他為什麼這麼早下來。他也沒有權力去死,從第一個代他而死的人出現時,他的命便不再隻屬于自己,沒有了選擇。
休養期間,郁遠安靜得可怕。
大家甯願他崩潰,怒吼或哭泣,像其他幸存者一樣有過激舉動,哭鬧着向周圍人求助和索取。可他隻是靜靜坐着,宛如一座凋殘的墳墓,黑沉沉的眼眸捕光吸影,不知在想什麼。從他臉上看到情緒,似乎是一種奢望。
他不願接受治療,一接觸治療師的技能,便會嗚咽着低吼,發瘋般撕扯傷口,齒間漏出拜托别救我的錯亂話語,仿佛治療是會危及性命的痛苦過程。大家隻得趁他好不容易睡着時,悄悄往血淋淋的傷口上抹藥,不少人都忍不住探探他微不可察的呼吸,擔心他一睡不醒。
這些特調員進入通道時帶足了一個月的補給,明明隻在内呆了三周,出來後卻如一具具挂着破布條的骷髅,風一刮就會散去,湮滅成粉。
他們并不知道因為莫比烏斯的操作,通道内的流速與外界不同。
特調員們實際在内呆了半年。
休養兩個月後,郁遠的身體慢吞吞地長了點肉,除此之外,從他身上看不到生氣。
唯有他面無表情着一把又一把嚼咽鎮靜藥時,大家才清晰感知到這位最年輕的英雄仍然活着。
是的,英雄。參與此次行動的特調員都成為了當之無愧的英雄。幸存的五人獲得了終身榮譽,飛黃騰達,總局為他們留好了高級職位,而犧牲者的家屬會被深界局不易察覺地補償一輩子。
待五人恢複後,除郁遠外的人選擇了退休。
郁遠拒絕了總局的邀請,接管了九區。
雖然區域監管者的職位不低,但以他的資曆不去總局顯然屈才。郁遠聽聞不少人替他感到惋惜後,露出了生還後的第一抹笑容。
他說,我隻是想回家而已。
郁遠在九區的合作企業找了份普通的工作,沒有利用總局滔天的關系,而是自己通過一輪又一輪的面試進入了公司,将每天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
知情人勸說他輕松點,白天大可以休息。郁遠卻意味不明地說,他們很多人白天都是上班族啊,我想過過看這樣的生活。反正能力者精力旺盛,死後有的是時間休息,不是嗎?
誰也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誰,有多少人,他為什麼要像那些人一樣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履行監管者職責,為何要自找忙碌。
世界再度和平,車轍滾滾向前。郁遠交了新朋友,工作順利,漲了薪。期間,由于九區的前任治療負責人亦在事件中犧牲,程恒便成為了他的新搭檔。
他對新來的程恒并不在意,直到對方在一次體檢中忽然對他說,不要再想着死了。
郁遠一怔,笑道,我沒有想啊,公司報告還沒寫呢。
程恒隻是看着他,眉頭緊鎖着推了下眼鏡道,我是說……你不要再想着怎麼去死了。
郁遠笑容微僵,拿走報告離開前都沒再說話。
他怎麼可能想死呢?這戴眼鏡的治療師盡說瞎話。他不能死啊,九區可是老頭嘔心瀝血建設的地方,在他找到下一個扛大旗的人,了無遺憾前,他不能死。
找到後呢?
郁遠停下了腳步,哂笑出聲,四個眼睛的人果然看得更通透嗎?
程恒說得對,他是在想“怎麼”去死。他不能死得無足輕重,至少死亡要成為能夠心安理得見下面那群人的借口。他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為自己創造冠冕堂皇的死亡。
郁遠滿懷希望等待着那美好的時機。
卻在那之前先等來了陸池。
郁遠恍若隔世,原來他們已經分開五年了啊。他偶爾會在如影随形的殘酷記憶間反刍十三區的鮮活時光,想起陸池的一颦一笑。即使過去多年,他仍清晰記得自己為了和陸池搞對象而制定的計劃。如今,計劃全都以啼笑皆非的過程達成了,甚至結果更好,隻要他點頭,他就能和陸池在一起。
但他早已沒有了點頭的勇氣。
他被糟糕的記憶殘暴地撕裂了,愛啊,勇氣啊……一并從豁口流走了。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曾經産生的美好情感殆盡,唯留頑垢般的噩夢啃噬心壁。他試過撕扯它們,卻連肉帶皮扯得自己鮮血淋漓,或許于除盡前,他反倒會因失血過多而痛苦地死去。
陸池所認識的他,死在了通道中。
現今被陸池熱烈注視的他,落入了冰冷的惶恐。
他不怕面對陸池的質問,不怕人發脾氣,他隻怕陸池還喜歡他,他甯願陸池痛恨他。他的心裡自小便有一杆扭曲的天平,一端是别人,一端是他自己,他有把握讓兩端平衡時,才敢與人産生聯系。
而今,他一無所有,他怕創痍未瘳的自己無法回予陸池同樣的感情,他怕天平分崩離析,他怕擁有過的美好再度失去,一如幼時無論如何努力都會被抛棄,他怕陸池将來因他而受傷,他怕陸池會像那些人一樣奉獻自己……他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選擇了放手。
屋外哭号的風悄然止息,大雨仍舊傾注,下得又稠又密,雨絲仿佛凍結在了深邃的夜裡。
郁遠的後腦擱着床頭,回憶的思緒被雨聲攪和得朦胧。陸池真像跨過雨幕,一直跌跌撞撞朝他堅定跑來的小狗啊,怎麼甩也甩不掉。但他連自己都養得不太好,怎麼能養好小狗呢?他隻能收斂自己的感情,在陪小狗等待合适的新主人出現前暫時照料他,矛盾地一邊希望對方快一點出現,一邊又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
“啊啊啊哥——!!哥!!!”
外頭的陸池忽然撕心裂肺地嗷起來,郁遠吓得頭腦一白,鞋都沒來得及穿就跑出去,指尖的精神絲蓄勢待發。
“怎麼了?!”他剛出卧室就被陸池撲住,看到小鬼活蹦亂跳,懸着的心落了下來。
陸池抓着他的肩,小媳婦般躲到他身後:“哥哥哥哥哥!!!”
他叫得着實慘烈,臉煞白煞白,郁遠感覺自己死兩年可能都沒這麼白。
“哥你個頭啊哥!雞叫什麼?你要下蛋啊咯咯咯的!”
“蟑螂!有蟑螂哇啊啊啊!!!”
郁遠:“……”
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