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言似乎看出了我眼底翻湧的驚濤,"小鸢的遺囑裡要把他的身體喂給天空的使者。"他的聲音裹着高原的罡風,"他說色達是離佛最近的地方,靈魂在這裡可以洗淨所有業障。"
窗外的紅房子群在暮色中燃燒,像被打翻的朱砂罐。顧星言的側臉在忽明忽暗中忽隐忽現,我突然想起洛小鸢遺書中的字迹,那些力透紙背的鋼筆字仿佛還帶着體溫。
顧星言的嗓音浸着青稞酒般的沉郁,他的目光沉凝地凝視着如血色潮水般退去的藏式碉房,藏袍下擺随着車身颠簸泛起細碎的漣漪,仿佛陷入某種深遠的冥想狀态。
天葬台赭紅色的瑪尼堆與五明佛學院的绛紅僧舍隔水相望。我們抵達時,往生儀式正在進行——法号聲裹着柏煙升向蒼穹,赭石色的屍床被經幡環繞,數以百計的秃鹫早已盤踞在土坡上,舒展着灰褐色的翼展晾曬在高原的陽光下,喙部泛着金屬冷光。
我踩着顧星言急促的步點穿行在觀禮人群中時,他的目光始終在人群的縫隙間遊移。我們踏遍了天葬台的每寸礫石,連屍陀林斑駁的胫骨牆都投以探尋的目光,甚至深入閻羅山腹地,直到暮色将經幡染成深紫色,仍未尋到洛小川的蹤迹。
"小川不會在這裡。"顧星言突然起身,風衣腰帶在風中晃蕩,"他如果來了,會去小鸢最後的閉關房。"
我們摸黑爬上壇城後的山坡時,酥油燈在佛學院的褶皺裡明明滅滅。閉關房的木門上挂着褪色的經幡,門楣處的藏文六字真言在月光下泛着冷霜。顧星言推開門的刹那,陳年酥油的氣息裹挾着某種腐朽的甜腥撲面而來。
當暮色如經幡般垂落時,我們借宿在紮巴的僧舍。酥油燈在酥油茶碗沿投下晃動的光暈,顧星言在卡墊角落的剪影被拉得很長,像尊凝固的唐卡。三天來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瑪尼石的紋路,仿佛要從那些凹陷的刻痕裡讀出失蹤者的命運密碼。
高原的夜來得迅疾,如同被風卷走的經幡。我們就着冰冷的糌粑團和酥油茶充饑後,顧星言疲憊的躺下睡着了,然而他的呼吸卻像雪山融水般急促,睫毛在高原紅的面龐上投下細碎陰影。
我裹緊牦牛皮氈卻毫無睡意,太陽穴突突跳動着。這些天發生的事如同被轉經筒碾碎的青稞粒,在腦海裡反複碾壓。樂樂發來的文件在手機裡堆疊成紅色小山,我點開最新郵件時,屏幕藍光映得酥油燈都恍惚起來。
美拉達公司的資金流向果然異常,他們追查到幾筆異常彙款,卻在某個節點突然斷成一片空白。最末的附件裡,有張銀行流水截圖被标成高亮 —— 彙款人欄寫着 "四川藏族文化促進會",但是這個促進會,卻是一個虛名,并沒有查到多少有用的線索。
未讀消息的紅點突然閃爍,是白鹭發來的語音。我把手機扣在卡墊上,聽着窗外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酥油燈在供氧不足的僧舍裡明滅不定,火苗偶爾竄起時,能看見牆壁上斑駁的老壁畫:綠度母低垂的眼眸裡,仿佛藏着無數個未說出口的謊言。
午夜時分,顧星言的驚呼聲撞碎了高原的寂靜。他猛然從卡墊上彈起,冷汗浸透的領口在酥油燈下泛着幽光,喉間溢出破碎的呢喃:"小川...... 别碰那盞酥油燈......"
我按住他劇烈顫抖的肩膀,觸到他脊椎骨嶙峋的突起。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縮成針尖狀,呼吸像被掐斷的法号,直到辨認出是我,才緩緩松開攥住我手腕的鐵鉗般的手指。
"又夢見小鸢了?" 我遞過牦牛奶渣,他接杯子的手在發抖。
"他穿着天葬師的赭石色圍裙,站在屍陀林最高處的胫骨堆上......" 他指節抵在眉心,聲音沙啞得像是被岩片刮過的牛皮,"小川站在他腳邊,手裡攥着那盞...... 那盞失竊的蓮花生大師酥油燈。"
晨光染透绛紅僧舍時,我們再次踏上尋找之路。轉經筒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煨桑台的餘煙袅袅升騰,将整個佛學院籠罩在藏香與死亡交織的氣息裡。當顧星言的登山靴第三次碾過同一塊刻着六字真言的瑪尼石時,他突然定格在原地。
"五明佛學院的天葬台......" 他的瞳孔突然收縮,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擊中,"我們漏掉了最重要的地方 —— 紮巴閉關修行的後山洞窟!"
我順着他視線望去,赭紅色山體在朝陽下裂成無數道傷口,最高處的金頂在雲隙間若隐若現。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是某種無聲的指引,又像是無數亡靈在耳畔低語。
“可……”我望着窗外紅色的小木屋,那些都是佛學院的僧舍,“我們不就在佛學院裡面嗎?”
"正是如此!" 顧星言的指尖陷入掌心。
經堂鎏金□□在陽光下折射出萬道佛光,與周圍绛紅僧舍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沖。我們踩着酥油燈浸潤的石闆路下行時,顧星言突然駐足 —— 煨桑台灰燼裡半枚殘破的蓮瓣形燈芯,與昨夜夢境中的酥油燈殘片驚人相似。
新生名錄在酥油燈下泛着羊膻味,洛小川的名字像被朱砂點過般突兀。他被标注在 "短期閉關修行者" 欄,對應編号直指山谷最深處的獨居棚屋。我們穿過轉經筒長廊時,銅鈴與靴跟叩擊石闆的聲響,驚起檐角幾隻煨桑祈福的鴿子。
我們踏上了一條蜿蜒的小路,穿梭于紅色僧舍之中,覆蓋于蔚藍的天空之下,還有銀鈴碧草之間,路上遇到了許多祥和的面孔和純淨的眼神,一個小喇嘛天真爛漫從身旁跑過,遠處,壇城的轉經筒的“嘎吱”聲像一首平緩的歌,來這裡的每個人,都會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淨化了。
赭紅色木屋蜷縮在瑪尼堆與經幡林的夾角處,原木疊成的井幹式結構如積木般交錯疊放。新刷的土黃色牆漆還泛着潮濕的光澤,門楣上的風馬旗尚未褪盡靛藍,顯然屋主入住不過數日。窗棂蒙着的塑料膜在風中簌簌作響,縫隙間漏出一角褪色唐卡。
"這些井幹式結構需要三年以上的陰幹木料。" 顧星言指尖撫過原木上未幹的樹膠,"小川不可能在三個月内完成。" 他的鞋子碾過瑪尼堆旁的煨桑灰,火星子濺在新刷的土黃色牆漆上,留下焦黑的六字真言輪廓。
正當我們打算向轉經筒旁的紮巴打聽時,身後傳來木桶與石階相碰的悶響。身着绛紅僧袍的年輕僧侶逆光而立,水桶裡的酥油茶在晨光中泛起漣漪,倒映着他低垂的眉眼 —— 那眉骨分明帶着洛小川的影子。
"施主找誰?" 他的聲音像被揉皺的經幡,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木桶上的藏八寶雕花。當顧星言脫口喊出 "小川" 時,僧侶的指尖驟然收緊,銅箍包邊的木桶在石階上磕出清脆的回響。
我們跟着他走過用瑪尼石嵌邊的小徑,經幡在頭頂交織成流動的彩虹。他突然駐足在另一座赭紅色木屋前,門楣上的風馬旗尚未褪盡靛藍,門縫裡漏出一線昏黃的酥油燈,像老僧手中的轉經筒般搖晃不定。
"他在等你們。" 僧侶轉身時,我瞥見他僧袍下擺沾着藏區特有的白牦牛毛。顧星言叩響木門的瞬間,屋内傳來佛珠散落的脆響,接着是經久不息的寂靜,仿佛所有聲音都被酥油燈吸進了唐卡的褶皺裡。
“跟我來。”他帶着我們又穿過了一條小巷,在一座更加嶄新的小木屋旁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他已經在裡面打坐三天三夜了。”說完他緩緩的遠去了。
顧星言上前去敲門,然而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在?" 顧星言的鞋子像是被釘在了瑪尼石上,他的倒影在新刷的土黃色牆漆上碎成斑駁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