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開端,蓄積了半旬的雨水沉得壓頂,搖搖欲墜。蓦地,一道響雷将雲層撕出一道口子,天河就此決堤。
雨落下來的時候,櫻被暑熱蒸騰的腦子終于清醒過來,反應速度也恢複了平日的水平。他第一時間回想起來,榆井強調過好幾次,稻垣身體不好。
地上暈開寥寥幾塊灰色圓斑時,稻垣習以為常打開書包準備掏傘,一塊帶着幹淨皂香的陰影就先一步籠罩下來。
她一愣,發現櫻脫下了制服外套,兜頭将她裹了起來。
她手上的動作就這麼停頓下來:“櫻?”
櫻虛虛攬了一下她的背,輕推示意:“走了,跑起來!”
櫻拉着稻垣就近找了一家飲食店,把她塞進門外能躲雨的屋檐下,扭身鑽進去跟店家借了幹毛巾。
“給。”
稻垣見櫻的T恤已然裡外濕透,頭發都貼伏下來,不複蓬松,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說出自己包裡有傘的事實。
櫻見她沒動作,不禁皺眉:“愣着幹什麼,快擦擦啊。榆井說你身體不好,淋雨感冒了怎麼辦。”
“……謝謝。”稻垣接過毛巾,順手揩了兩下——實際上除了發尾略潮,鞋襪濺了水,其他地方基本沒淋濕。
櫻扯了扯領口,衣服濕漉漉貼在身上的感覺很不好受:“雨應該下一會兒就停了,我們等會兒再走。”
“嗯。”
雨聲讓靜默更靜默。櫻又開始抓耳撓腮,沒話找話。
“稻垣,下次你再遇到棪堂,直接找我就行,我會幫你擺平的,你就别自己跟他動手了……”
“櫻,你相信棪堂所說的嗎?”稻垣漫不經心地打斷他,問了個猜不出上下文的問題。
“啊?”“就是我這個人手段下作,為人很差勁什麼的。”
櫻沉思了一會兒。他心裡清楚,棪堂人雖然爛,但絕不屑于對他說謊。
櫻訝異于自己會吐出這種模棱兩可和稀泥的回答:“這中間應該是搞錯了什麼吧。”
稻垣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看得櫻渾身發毛。
感覺被看透了。
“你為什麼要維護我呢?因為你是防風鈴的一員,而我在給防風鈴提供資金?”
雇員維護發薪水的老闆也沒有那麼天經地義。
“跟那個有什麼關系,我就是看不慣棪堂亂找茬。”
稻垣輕輕一笑。她的嗓音輕徐,幹燥的肌理被驟雨浸沒,變作一聲遙遠的哀歎,呼應群山和稻田邊緣的回響。
但這哀歎出現在此時此刻又格外地沒有道理。
“櫻,不要喜歡我。”
“哈?我才沒有好吧!”櫻被刺激得原地起跳,舌頭發直,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麼胡話,不要自作多情啊!”
稻垣根本不理會他的反駁:“言語和文辭無非矯飾而已。不要光是從别人嘴裡聽說了什麼就覺得我好,哪怕隻是某一部分的好。也别盲目對我抱有好感——看一個人要全面地去看,親自去看。人是有多面性的,就算我做的某件事得到你的認同,也不要直接認同我這個人。”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檐外橫流的雨幕。
“棪堂這個人誠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但他告訴你的都是真的。我這個人心髒、手黑,是個注定要拉人墊背的短命鬼,渾身上下就隻有臉能看而已。”
“啊?你為什麼要這麼講自己啊?”櫻沒由來地感到煩躁,不知怎麼的就跟她較上勁兒了,“榆井說你一直在資助設施和鎮上的孩子,防風鈴也在花你的錢——不管棪堂那家夥講了什麼,這些都是沒有反駁餘地的好事吧。”
稻垣對這部分避而不談:“你太容易被别人身上好的那部分吸引視線了。”
櫻被這個刁鑽至極的觀點噎住了。
“你像隻沒怎麼被愛過的貓。給你一點吃的喝的,稍微對你好一點,說兩句好話,你就迫不及待翻出肚皮求人來摸,你怎麼這麼輕易相信别人——得虧你身邊都是梅、榆、蘇枋這樣的人,換了其他不安好心的,你要怎麼辦?像棪堂那種人,動動嘴随便編一套混賬邏輯都能把你繞進去騙走。”
她神色矜持而冷淡,語氣是一種乾綱獨斷的老成和果斷,背後又暗含深切的擔憂,令櫻幾乎窒息。
“櫻要多看看自己,多喜歡自己一點。對你來說,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功課,可能也是你人生的功課。”
櫻又答不上話來了。
“櫻,别害怕,會有很多人愛你的;當務之急,你要愛你自己。”
夏季驟雨下了一刻鐘左右,雲團散去,陽光照徹,地面上的水汽被蒸起,溫度不減,反而讓空氣更加濕熱。櫻的衣褲半幹不幹地黏在皮膚上,讓他生出幾分難以呼吸的憋悶感。
思考很費力,他在梅宮的引導下,如今更傾向于用肢體的碰撞和人交流。可稻垣不行,她看起來脆弱得用力碰一碰就會碎掉。所以櫻必須思考,将混沌不清的思緒整理出來,再付諸稚拙的語言。
思考和表達都不是櫻的長項,但他必須盡力去做,否則他會像無法破土的種子那般苦悶不堪,如同每個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樣,困死在青春期的愚鈍和躁狂之中。
櫻最讨厭稻垣這種漂亮話說得比誰都響亮的人,他們嘴上一套又一套,本質卻是在借助那些叫人頭暈目眩的言辭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
她自己不也承認了,言語和文辭都是矯飾——她本就深谙此道,她是最擅長矯飾的人。
櫻很不爽,他不服氣,憋着一股勁兒,非得從稻垣手裡扳回一城才行。
他是不夠聰明,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櫻的直覺總能在關鍵時刻成為他最能仰仗的東西。
“稻垣。”“嗯。”
“你呢?你在害怕什麼?”
“……你說什麼?”稻垣愣住了。
櫻緩緩地扯出一個得意的微笑。
“扯了那麼多,滿嘴大道理,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有一件事我聽明白了——
“其實你就是在害怕别人愛你吧?”
櫻壓根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來的話具備多大的沖擊力,而稻垣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