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明,倏爾為霜雪所覆的小城鍍上一道暖色。
牙山城一小茶攤上,兩位修士正歪坐其間。他們此番從三千裡開外的跹雲派而來,為的是給十方神宗的星玄仙尊吊喪。
兩日前正值立冬,伏魔淵内聚魔衆上百,且有三位魔君坐鎮。
無人親眼見星玄仙尊如何孤身入淵,又是如何桃木拂袖斬諸魔,隻知他身死功成,在重重包圍下,以一當三,憑一己之力,為持續已有七日之久的仙魔戰寫下終章。
因此,衆仙門都紛紛派遣弟子甚至長老,遠行至十方神宗以示悼念和尊敬。
但這兩位修士走得并不趕巧,禦劍抵達牙山城時,正值宵禁時分,城門緊閉。他們杵在城外幹等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得以進城到這茶攤上小歇一二。
其中稍年幼的修士名叫甘朋義。他一口悶了整碗茶湯,一擡頭見坐在他對面的師兄孟昭正四處張望,整個人當即趴到桌上,叫嚷道:“師兄,那十方神宗真的再往北禦劍半日就能到?你可别再诓我了。”
“真的,沒诓你。”
孟昭看着甘朋義這爛泥樣,一時無奈:“朋義,師父既派你我來,我們代表的就是跹雲派,該有的哀情得端正出來,别這樣一臉埋怨。”
甘朋義并不服訓:“我就不明白了,一個見都沒見過的人,我們上趕着去追悼個什麼勁?”
孟昭搖了搖:“那我倒是有幸見過星玄仙尊的真貌。”
甘朋義人一下坐直了起來,狐疑道:“我不信。”
玄門弟子總喜歡故弄玄虛,而号稱“第一玄門”的十方神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說“涉天機者易招惹是非”,所以為了減少麻煩,弟子出門在外總會給自己施上「忘容咒」。有了此咒,便僅有修為比施咒者高的人才能看清其真貌。
連許多十方神宗的弟子都不一定有機會一睹星玄仙尊的真容,孟昭一個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外人,又如何得以瞧見?
“是真的。五年前師父帶我去十方神宗攀關系,遠遠看見了。”
當時孟昭和他師父兩人還沒能走到大殿,他師父就突然指着前方一裡遠,興奮道:“昭兒你看,那正是搶了我人的星玄仙尊,許聽瀾。”
孟昭循聲望去,霎時隻覺心神俱震。
世有傳說,天幕在千年前就已閉鎖,從此人間再不見神迹,也再無飛升者。
可當時長廊燭燈下,入目之人皎同朗月,明似星辰,渾然一身端正清直,恍惚遺世真仙孑然獨立,洗然無塵,凝出一道生人不敢随意靠近的神性。
當時星玄仙尊前頭還站着位少年。
看樣子尚未及冠,隻觀背影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有股靈動意。
因離得遠,孟昭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麼,隻見少年伸手一擡一放,最後竟膽大包天地在仙尊的發上安了頂歪七八扭的花環。
遺世真仙頭上頂個醜花環,分外怪異違和。
孟昭下意識皺眉,然而星玄仙尊本人對此卻無甚反應,好像那少年給他戴了就戴了,他無需将其摘下,也無需多加訓斥。
孟昭并未細說花環的事,生怕會在師弟心中給真仙摻入塵俗意,僅挑了最為驚豔的頭一眼,道:“劍眉星眸,一身凜然潇灑氣,但細看又分分寸寸都如精雕細琢,完全配得上傳言所說的‘萬代千秋,未有一人能及’。”
“這麼誇張?”甘朋義實在難以通過這般籠統的話語來勾勒出一個具體形象。
而後又一撇嘴,不屑道:“可那又怎樣,還不是沒能飛升就在魔君手底下一命嗚呼。”
孟昭皺眉:“怎麼說話的?若沒有星玄仙尊,現在該一命嗚呼的就是我們。”
甘朋義急忙轉過話頭:“我隻是覺得可惜………聽聞星玄仙尊性情孤傲,親緣寡淡,就連他那貴為宗主的師姐都使喚不動他,還鮮少會去指教他人,一身本事再通天也成了絕唱,隻怕過段時間甚至都沒人能記得有過這麼個人物咯。”
孟昭聽着,想起當年站在星玄仙尊前頭的那位少年,回道:“仙尊還有位小弟子。”
“他那徒弟不是才入門十年麼,能學着什麼本事?”甘朋義不在意道。
孟昭沒好氣:“你不也入門不到十年。”
“這不一樣,大家夥不都說星玄仙尊隻是看他皮相好才收徒的。”
“是從哪聽來的胡話?”孟昭氣惱地拿手指戳了一下甘朋義的額頭,“仙者講求道緣,又不是勾欄裡的舞姬挑人,怎可能看人模樣好就收徒?難道咱師父收你也是看你這綠豆子眼好看?”
“很多人都這麼說,怎就成胡話了?”甘朋義捂住額頭,委屈道,“師兄說得像是你認識那人似的。”
“我是不認識,但師父與我提過。說他和你一樣,都是從魔物手中被救下來的。但人家在宗門内的風評可比你好太多了,但凡提及他,無一例外都會說些好詞,什麼乖巧開朗、樂于助人、和善可親、勤勉刻苦,以及尊師重道……”
說話間,這對師兄弟并不知,他們所談論的對象就在小茶攤正對的客棧裡,且此時無論心裡想的,還是正在做的,都與這幾個形容毫無幹系。
莫子占眸中恢複一絲清明,擡手的動作硬生生停在半路。旁邊是個酒氣沖天的陌生醉漢,站在床邊正半解着腰帶。
他眉眼瞬時閃過戾色,不等對方撲向他,就已然先一步擡腳往其胸口踹去。
醉漢當即被猝不及防地踹滾了個面,手在失衡間亂晃,揮得幾上擺放着的花瓶也一同直摔落地,“哐當”出一陣清脆的瓷碎聲,掩蓋住那聲聲疼呼。
他疼得龇牙咧嘴,一腔酒氣還未散,怒氣又沖了頭,剛想起身放聲辱罵,就又被一腳給踩住脖頸,後腦重重地砸到地闆上。
莫子占已然從榻上翻起,頭上的束髻冠有些淩亂,額飾兩側的陰陽魚墜随動作輕敲在臉上,敲出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魅惑來。
他抿出笑意,居高臨下地睨向醉漢,語氣中帶有天真:“你誰呀?”
就着他說話的功夫,醉漢才有了喘息的餘地,開嗓罵道:“咳!你,你個死表子,呵,自己一整個狐媚子樣湊上來的犯什麼橫!啊!”
“這話我不愛聽,重說。”
莫子占再次往下一踩,動作看似輕柔,卻在“哐”的一聲砸響中,将那醉漢想要起身的動作以及一溜子髒話給盡數壓了回去。
眼見着醉漢因窒息而連連嗆聲,臉漲得通紅,想要掙紮求救卻終究無果,隻能手腳并用胡亂地抓撓推搡,一心的施虐欲蒸騰而起。
他眯起眼,仿佛在打磨自己的傑作般,用足趾扣在醉漢舌骨下方的凹陷處,感受着那因吞咽而在腳弓處來回滾動的喉結存在,讓他一時想就這麼用力地碾下去,好将這弱小的生靈給一下碾碎。光是想想這人身首分離,血肉模糊的景象,就讓他興奮得差點全身戰栗起來。
但他臉上卻不顯異樣,反倒笑得越發人畜無害,兀自彎下腰,對着醉漢的臉左右端詳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