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許聽瀾說過,萬物此消彼長,各有盈虧。
世間強橫無匹的術法與靈寶,往往在催發條件、維持時間、潛在作用或是對施法者的資質要求等暴露出其殘缺與不足之處。
這引心惑亦是如此,不僅稀罕,而且它還有兩個雞肋的特性:
其一,需下蠱者在中蠱人半裡内持續施術才能奏效。
其二,其蟲體喜寒又極其懼熱,在人體内待不過三個時辰,就會化成一堆粉塵。
所以哪怕不去理會,等過一段時間蠱蟲也會自行消亡。
然而莫子占說不準,野楚這一遭究竟是和往常一般的“敲打”,還是在籌謀些他不得而知的事。
引心惑珍貴,極難煉制,僅僅用來戲弄他一番,多少有點浪費了。但按照帝鸠的脾性,又确實是會做這種無聊事的,且若是有心安排,又是怎樣斷定他會來牙山城?
這事他暫且還下不了定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任由引心惑這種東西會化在體内,與骨血糅合,怎麼都是惡心的。所以他才特地到河岸來借勢施法。
南方朱雀七宿中,「轸」宿為“天車”,且相“朱雀尾”,有定向之妙用,能引蟲除蠱。
野楚踱步向前,語中不減輕蔑:“怎麼,看見我都不意外嗎?”
“是挺意外的,居然沒殉在伏魔淵。”
話音剛落,風自耳邊掠過,莫子占就被扣住了脖子,喉結在壓迫間泛出陣痛。
野楚咬牙:“先前那地方還叫‘萬魔窟’,改口改得可真快。”
“畢竟真的伏了魔呀!”
莫子占聲量擡高,似乎對野楚的威脅意全無知覺,甚至俏皮地歪了歪頭:“你不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哦……想起來了,當時帝鸠也在。它有沒有事,我好擔心它呀。”
五位魔君中,妖主長霾向來行蹤不定,立場也十分暧昧,鮮少摻和到紛争中去。
而盤踞于東方的徒谷,在仙魔戰開戰第五日,便首當其沖被衆仙門合力誅殺,魔元還被晾到祭天台暴曬,用以彰顯破魔之功。
另外三位在伏魔淵被星玄仙尊一人所圍,西境敖武被徹底摧毀魔元;南境勞岢也隻餘一道破碎的殘魂,被後續趕到的仙家清除,絕無生還的可能。
隻餘北境的帝鸠尚且情況不明。
野楚瞳孔一縮,手上發了狠,一時隻想直接把這不會說話的家夥給掐死。
但它很快又冷靜了下來,怒極反笑道:“尊主好着呢,死的,隻有你那個便宜師尊。”
看野楚這反應,帝鸠雖活着,但多半好不到哪去,估計是受了不輕的傷,且還辦砸了些事。
莫子占心下有了判斷,聳了聳肩:“死了不是正好。”
這些年他在仙尊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生怕會露出馬腳,統共沒幾個時辰能過舒坦日子,如今監視他的人死了,死透了,怎能說不是件好事呢。
怎麼就不是件好事呢?
或許他還應該為此好好慶祝一番。
“是,确實正好,”野楚嗤笑,“但你這樣,表現得未免也太高興了。”
野楚指爪松了松,指尖半帶惬意地敲在莫子占那微微凸起的大脈上,像為後輩傳授經驗般,低聲道:“總歸要演好點的,至少得表現出點傷心來。仙魔殊途,一旦暴露……你知道後果的。”
莫子占聞言眼睫輕顫。
類似的話,變換成不同句式,他已聽過不下千遍,多少有些厭煩了。
“傷心該是個什麼樣子?”他問。
是該嚎啕大哭,還是該愁容滿面?這樣的情緒要表達起來對莫子占來說太過困難了。
身為魔,自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四周便是無盡的煉獄。多的時候數十個,少的時候也有五六個,總會有活生生的軀體在他眼前化為一灘灘肉泥。
經年累月下來,一切生死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他記得以前有位修士被帝鸠生擒,被折磨得隻剩一副骨架,也不知是賭着怎樣的心念,口中念着一字單音,人依舊在地上一步步地往外爬,好像是有迫切想見到的人,可終究還是絕命在魔域中。
莫子占當時就在旁邊看着,心底沒有一絲波動,甚至在看見居于上位的帝鸠在笑時,他還會模仿着勾出一抹笑意來。
他會“懼怕”,會“興奮”,唯獨“傷心”,這個詞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魔就是魔,不會因為被裝進一副人皮裡,就能長出一顆人心來。
“算了,”見野楚不語,莫子占悠然道,“這事不要緊。”
畢竟就算是讓他去演,也還是會擔心過于浮誇而導緻露餡,那還不如維持現狀,反正無論怎樣都會有人替他圓上說法的。
人嘛,都是會把喜愛的人一個勁地往好處想,會把厭惡的人往壞裡凹的。成了修者也不例外。
“相比起來,有件事我更在意些。”莫子占道。
“哈?”
“我讨厭旁人碰我。”
緊随着話音,野楚腹間浮現出「白虎七宿」的星陣。
它立即反應過來,猛地往後退去,尖長的指甲也随着動作在莫子占本就斑駁的脖上,又添了幾道爪痕。
血珠不斷往外滲出,外衫上浸染出大片绯紅,引得莫子占哼出一聲嬌媚的:“唔。”
許聽瀾曾說,布陣要懂未雨綢缪,要走一步,算十步。
眼見着野楚落在冰棱留下的那水漬處,莫子占嫣然一笑,雙手食指一并,結出請神印,施「者」字真言。
此真言意為成相,可讓星陣中的“神主”幻化成形。
野楚落地所踩的雪層瞬間陷了下去,如同落入一張獸口。
事實也如此,星陣在蒼茫中鋪開,以莫子占為陣眼,立于「參」,以水生木,「奎」宿的神主奎木狼以那猩紅的血水為引,從雪封的大地中結出靈體,應請而出,自下而上朝野楚撲咬。
野楚立即俯身撐地,靈活的一個倒翻與奎木狼拉開距離。
“你這算什麼?背叛?”
說着,它指爪對準莫子占的心肺,縱身向前,卻再次被奎木狼擋了道。
“我哪敢。”莫子占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應道。
他順着局勢變動,移了一步,撥動整個星盤的同時,将陣眼挪至「婁」,以金克向落在木屬「奎」的野楚,施術将它困于此方。
“我就是在想,您對我既是下蠱又是掐脖的,我得報複回去。”
所謂魔,不就該睚眦必報嗎?
想着,他手上換成八卦印,真言改作「兵」。奎木狼即刻煞性大起,龇着牙發出低吼,迅速向野楚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