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麼久以來,許聽瀾對他的教導,很大程度上,早就與對親傳弟子無異了。眼下不過是多一個虛名,多一場正兒八經的拜師儀式。
他有什麼好不願意的呢?沒有的。
“我當然……願意的。”
說話間,手臂在衣料上輕擦,很是舒服,同時也讓他分外眷戀。
莫子占從不喜觸碰。
在大荒,每一次觸碰都意味着淪肌浃髓的劇痛,以至于往後的任何觸碰,都會讓他下意識感到害怕。
但許聽瀾的可以。
被摸頭,被擦拭眼角,被扶手教繪星圖,甚至更過分的,像現在這般,被接入懷中。
師尊總一身素色,會隐住具體的身形,唯有将這腰身攬住,用觸感去丈量,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其胸膛的結實有力。而這樣的情态下,他還隻需稍微往上挺身,就能親吻到那讓他肖想已久,卻總被“師徒”及其他更多的門牆所阻隔的唇角。
僅是擁抱,根本滿足不了他心扉後潛藏的欲念。
猶如在懲戒他的貪得無厭,莫子占再次感覺懷中的溫熱在離散,直至僅餘下掌心的一抹溫暖。
他驟然睜眸,驚魂未定地将魂晶抵在心口處,好一陣,才看清自己現下正躺在先前躺過的那一間屋子,是萬銜青向龍鹽村一戶人家借的。
莫子占凝神調息了片刻,才調度起靈力,想要探查魂晶的内裡,不料卻被上頭的一道禁制給擋了個結實。
禁制上的靈力霸道,蘊藏着淩然劍意,顯然是出自萬銜青的手筆。
莫子占咬着下唇,嘗試了好幾次,确定憑他現在的修為絕無可能破開,才憤懑地轉而用自身靈力将魂晶給又圍了一層,再從芥子中摸出琉璃匣,取了收藏已久的鲛紗在内鋪好,小心把魂晶放入,最後封上一道護靈咒法。
完成這複雜的工序,他才舒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起身走出房門。
屋外星辰暗淡,隐約可見有一人在庭院石桌前飲酒乘涼。
“醒了?”萬銜青晃了晃她手中的葫蘆,不等莫子占開口問,就先一步自顧自地解釋道,“魂魄被困血塗陣八日有餘,縱使魂靈再澄淨,還是會沾染上戾氣的,我下禁制,是為了避免會再生變故,讓其散溢,不要多想哈。”
她尾指對到桌上一瓷碗,道:“喏,這的主人家是熱心腸,知道咱們來是為他們消災的,就拿了家裡頭半月的口糧,煮了粥來招待。”
煮粥的是位不惑之年的婦人,原本一家四口以捕魚為生。半月前,其丈夫受蛟息影響,發了瘋地撕咬起家中幼子直至流血而死,随後其丈夫清醒過來,一時崩潰得投海自盡了,這才剩出了這半月的口糧。
萬銜青歎息道:“煮都煮了,吃吧,連仲呂都吃了,你也别把人心意給辜負了。”
莫子占聞言視線落向那瓷碗,其内是紅白各半的糖粥,霎時有些恍惚。
說起來,他第一次吃這種粥,是在十年前,他第一次去牙山城那回。
當時許聽瀾将他的魔氣穩住後,并沒有抛下其他人先行回去,而是帶着暈死過去的莫子占在城内留宿一晚。
莫子占醒來時,天色已不早,師兄師姐們早已回到各自房間,獨有留下照看他的許聽瀾在屋内。
許聽瀾從入定中睜眼,兩人面面相觑了半晌,他才無奈地開口:“先去吃點東西。”
莫子占呆愣點頭,卻沒立即動身,而是張合着唇齒好半天,等許聽瀾落下一句“說”,才顫聲問道:“師……師尊,要,要一起吃嗎?”
“我已辟谷,無需進食。”
“哦……”莫子占應了聲,兀自一人摸索去了客棧的廚房。
過了好一陣才折返回來,卻不敢直接進房,而是在外頭敲了幾下門,等許聽瀾給他落下一句“進”的許可,才捧着碗,瑟縮地走進房間,窩到離許聽瀾最遠的角落,獨自吃了起來。
一開始許聽瀾并沒有留意莫子占捧了什麼進來,但先前徒弟差點一聲不吭凍死在自家門外的事,多少還是讓他心有餘悸的。
所以在重新入定前,他特地多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那碗裡的東西呈黃褐色,黏稠成一片,猶如一灘穢物,被莫子占一小勺接一小勺地送入口中,緩慢地咽下,神色平靜得好像完全沒感覺到任何不對。
那是一碗泔水。
莫子占不敢随便叨擾旁人,也不懂太多規矩,一個人摸到廚房時,因已入夜,裡頭空無一人,竈台也幹淨得沒留下任何飯餐,尋了許久,才在一個桶裡發現看起來能果腹的東西。
一大桶殘羹剩飯混雜了各種不同的味道,還隐隐有點發臭,可他卻沒有半點知覺,畢竟早就習慣了。
在大荒,隻要能活命,比這惡心百倍千倍的東西他都得咽下去。
帝鸠總愛說凡人低劣,不懂血腥上佳。于是,特地将各種凡間的食物,混着泥、蟲獸,甚至是各種殘骸,讓他們一起生生吃下去,且吃的時候,不允許顯露出一分的不喜歡。
日積月累下來,無論是宗門食堂裡的湯飯,還是眼下這碗泔水,對莫子占來說都沒什麼分别,反正無論吃什麼,他都隻能想起腥味。
“放下!”
許聽瀾的聲音隐隐含了怒意,吓得莫子占一時手沒拿穩,木碗摔到了地上,砸出脆響。
他完全不知自己怎就觸了仙尊的黴頭,更不知該如何去應對,隻能跟木頭似的杵在原地,不安地等候發落。
許聽瀾沉默片刻,施術洗淨地上的髒污,歎了一聲,道:“跟上。”
莫子占跟着許聽瀾再度回到廚房,無比訝異地目睹這位淩于天外的仙尊,如何憑空變出稻米來,又如何挽起衣袖,開火,洗米,煮粥。
他第一次知道遠在天邊的人,原來也是有煙火氣的。
而許聽瀾當時做的,正是這樣一碗糖粥。
莫子占坐到萬銜青對面,臉色平淡地兜了一勺,放入口中。
眼下這碗粥很清淡,不像許聽瀾做的那般甜得膩人,卻讓他不由心感,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2]。
他悠然吃着,稍擡眼皮,閑聊般向萬銜青試探道:“聽聞萬前輩與我師尊……以及宗主,年少相識,是至交好友,現下無旁事,不知可否與晚輩說些往事。”
“比如,萬前輩與他們初識時,師尊……與宗主是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