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記得,那場廟會是用以祭祀「天龍」的大祈。
傳聞天龍有毀天滅地的神通,卻向來隻誅邪除穢,以龍髓吞邪神心魂,保天地安甯,是一等一的善神。
故而每逢立冬或立春,凡間的許多地方都會依循着習俗,齊聚于道上,與諸多祈福儀式一同,共奏出一派人聲鼎沸的「天龍祈安」祭禮,說是想用喧鬧來驚醒沉睡的天龍,來庇佑此處。
其中立春稱為“大祈”,而立冬則稱為“小祈”。
莫子占曾聽帝鸠提起過天龍。那咬牙切齒的模樣讓他記憶猶新,也因此唯獨對這位真神生出了點微妙的好感來。
所以每逢想不出該讓凡人祭祀哪位神明,他都會把天龍給扯出來,無論是對龍鹽村的祝丘齊,還是陶齒村的肖村長。
不過,誰也不知天龍是否還存在。
自天幕結界成型,世間不見神迹已久,無論是天龍,還是癡行,全都僅作茶館酒肆裡供作閑談的傳說,還是斷了篇的傳說。
許聽瀾倒是從未提過與天龍相關的任何事,所以莫子占至今都不清楚,師尊為何要帶他走這一趟。
他們一前一後地同行在喧鬧間,許聽瀾因着忘容咒的緣故,并不醒目。
莫子占就不一樣了,他還不會忘容咒,這些天養下來,好歹長回來一些肉,再沒有先前那般皮包骨,總能招得人多看兩眼。
他沒多留意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隻盯着許聽瀾的手臂與衣袖,猶豫着該不該伸手拉住。
來往的凡人實在太多,他總擔心自己會在推搡間跟丢。
不等他下定決心,許聽瀾就帶着他拐進此處最為奢華一家的茶樓。
入目是一方人為挖出來的池潭,中心設了一高聳的圓台,有伶人在其間彈奏,吸引了不少路過的行人駐足圍看。
莫子占哪見識過如此熱鬧的情景,一時沒忍住,兀自四處張望了起來,等回過神時,發現他們已經來到此間唯一空着的茶座上。
許聽瀾朝他落下一句:“你在此處等我。”
莫子占聽話地點頭,視線一路追着許聽瀾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茶樓的最深處,眼睛才又開始忍不住亂飄。
當然了,哪怕視線已然飛去了外頭,他還是有一直乖乖坐在位置上的,連挪都不帶挪一丁點。
然而還沒等許聽瀾回來,一群醉酒大漢就先一步晃到他面前。
其中一人滿臉坨紅,朝莫子占嘻笑着說起了鄉話:“小公子好眼熟,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莫子占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又移開視線,不予理會。
說話那人醉得厲害,見這小娃娃居然敢不搭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手拉住莫子占的手腕,力氣大得直直把人給從座位上扯了起來。
他吼道:“跟你說話呢!我們是不是見過!”
莫子占一點都不想被人碰到,被恐懼感驅使,下意識掙紮了起來,撐着桌案,剛把手抽回,周圍忽地響起一聲大喊:“有人落水了!”
凡間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每逢有熱鬧,人們的第一反應,必定是一窩蜂湊上前去圍看。
應着身,周邊人潮随之動了起來,一下沖散了莫子占與那群醉漢,同時也推着想躲避與人接觸的他往池潭的方向去。
不僅如此,廟會上的熱鬧還接踵而來,不稍多時,又一段吵鬧自茶樓外響起,似乎是有某家公子哥在帶着他年少相識的好友私奔,道上追了三頭的家丁,鬧哄哄一片,令莫子占再度被裹挾着一步步離散到茶樓外頭。
好不容易站定在一處不會被碰着的空地,莫子占回頭往後一望,四處人聲鼎沸,高大的行人與密排着的建築,将他的前路盡數淹沒。
他的記性分明一直很好,可當時的他卻怎麼都想不起回去茶樓的路,也很難認出人來人往中到底誰是星玄仙尊。
沒遵循仙尊的谕令待在原地,他會被罰嗎?
師尊……會來找他嗎?
還是說,他本來就是要被遺棄在這裡的?
莫子占呆立在熙來攘往間,周遭越是沸反盈天,越是襯得他茕茕孤立。
一切都太過陌生,陌生得甚至有些詭異,身處其中令他無端發怵。
莫名的驚恐在短時間内深紮入心底,等反應過來時,連在大荒遭逢不同折磨都沒哭過的他,眼淚已不自覺地流落。
他似乎很害怕這地方。
淚珠挂在下巴尖處還未能落下,倏忽一塊貼了白布的木刻就先一步被輕輕扣在他臉上。
吵鬧,以及他所有的恐慌與怪誕都在一瞬被清掃,徒留許聽瀾的一句:“莫怕,我回來了。”
原本懸挂着的淚珠終究碎在了泥石地上,莫子占應激般往那木刻摸去,發現那是隻狐狸面具。
傳說中,曾有一隻狐大仙覓得機緣,得遇天龍真身,于是它想盡辦法,甚至說得上是不擇手段,一直賴在天龍身邊不走,寄望能就此蹭得神通,好令自己修為有成。
然而這等貪生怕死的狡猾之輩,卻主動舍身為天龍擋下災厄,讓天龍可以尋得機會,吞下邪神癡行的心魂。
基于這典故,天龍祈安的廟會上,商戶除了會賣龍頭面罩,有的還會準備一些狐狸面具,為這逝世不知幾許的小生靈聊作悼念。
不過這店家的手藝顯然不太好,把狐面給磨得太平了,硬是讓其狡黠中多出了幾分柔和,也讓莫子占戴上後看着更加無辜可憐。
透過面具的孔洞,他依稀能看到,許聽瀾身後跟了個凡人。
是個三四十歲的陌生男子,面容和藹,頗具書卷氣,看穿戴應該是富貴人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褶子滿堆的眼中,盡是叫人感到奇怪的輕憐重惜與依依不舍。
當時莫子占隻看了那男子一眼,就立即别開視線,仰頭怯生生地望着許聽瀾。
也因此,他錯過了那男子面上的失落,唯獨記得許聽瀾與他說:“今日你我定下師徒契,往後不會再讓你走丢了。”
莫子占坐在紫薇殿前的石階上,木然地比出手訣,靈光自他的手腕脈絡顯現,牽引出一條線,卻隻在他指尖繞了一圈,末尾黯淡無光直至消隐,再沒有多的反應。
師徒契是連通神魂的一道契約,按理說,縱使相隔天涯海角,隻要對方還活着,就能給牽線的一方指引對方的所在。
說是不會讓我走丢,可現下走丢的,怎麼會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