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莫子占回來,原本還圍着殘影繞圈的鲛妖立即不怕死地湊到岸邊,極長的魚尾攪得原本靜谧的潭水不再安甯,絲毫意識不到危險即将到來。
原本長着地蓮的位置現下隻剩下一根破破爛爛的黃綠蓮杆杵在原地,再不見原本的橙紅瓣蕊。
百餘年才養活的一株,如今居然被這麼個東西給毀了!
莫子占氣不打一處來,手中的法訣迅速成形,幾欲要将那條肆意妄為的魚給一擊殺了!
可不知怎的,頃刻間他忽然感覺如芒在背,恍惚能聽見許聽瀾曾說過一句的“勿要嗜殺”,以及一句“為仙者,受天地奉養才得神通。故而凡人也好,精怪也罷,都不該殘暴相待”,令他不自覺收住了動作。
至少不能在藏歲小築裡。
尤其不能在“師尊”面前。
莫子占臉色陰沉,在一身素色的映襯下形同鬼魅,然而目光落在潭中殘影時,又會顯現出幾分楚楚可憐。
“我才不嗜殺。”
他輕念着,卻不知是在說與何人聽,畢竟此處并無旁人,隻有一條傻魚。
還是條分明吞下了比它個頭還大的地蓮,卻長大不了一點的傻魚。
按《萬妖飼養圖志》記載,尋常鲛類在卵胎裡就會積攢妖力,在破殼後一般七日便能塑得妖身。
若有修士靈血點化,進展會更為神速,或許三日就能長出鱗甲,更别說它還吞食了以靈氣蘊養的地蓮,到底是何等廢物才會什麼都長不出來?
雖說強行把殺意給壓下去了,但莫子占滿腔的怒氣還是無法在頃刻消弭。
他掐着還沒散去的最後一縷靈光,如同鞭屍般,打在散了一地的酒壇碎片上,激起陣陣瓷鳴,在空曠的蓮潭中回響。
片刻,他惡狠狠地瞪向那條天真無知的鲛妖,終究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狠話:“你死定了。”
說完,他衣袖一揮,将鲛妖再度收回到暗無天日的鎖妖瓶裡。
原本他确實是想将鲛妖放歸深海的,但他現在卻隻想着将這魚給賣了,且要指明賣給那些喜好殺虐靈寵的邪修。
反正别人嗜殺又不關他的事。
想着,莫子占将蓮潭周邊重新收拾齊整,便動身前去靈寶集。
「靈寶集」這地方原是一片洞天福地,在其間秘寶被陸續探空後,不少修士在此停留,以互通有無,逐漸演變成了修界最為熱鬧的買賣場所。
來往靈寶集的路途不算遠,莫子占未做過多停留,不過隔日傍晚就已抵達。他一落腳,就直接去了許聽瀾曾帶他拜訪過一間易物齋堂,将那條鲛妖倒出來,包着水球懸到齋堂掌櫃面前,問:“像這種品相的鲛妖,能換得幾枚靈石?”
方從鎖妖瓶裡出來的鲛妖還不知自己正在被賣,還一個勁地往莫子占的方向撞去,卻怎麼都撞不破那被硬生生定在原地的水球。
或許是被氣的,在百般努力皆無果後,它氣勢洶洶地朝莫子占……吐了個泡泡。
不料引來了對方更為無情之舉,莫子占食指一揮,将它強行調了方向,逼得它隻能面對齋堂掌櫃。
掌櫃名為金多寶,尖嘴猴腮,長着山羊胡須,眼睛狹長,目露精光,乍一眼過去,讓人感覺他全身上下都寫着“奸商”二字。
但因許聽瀾的緣故,莫子占與他還算相熟,知道這人早年是崖青觀的外門弟子,發現自己的資質差得要命後,就幹脆放棄了修行,收拾起全部心思,來靈寶集開了家小店,做起了生意。
店面正中挂了幅字畫,寫有楷字「三無」,因此他這沒挂門匾的無名貨齋,也就被老客們稱呼為「三無齋」。
舊時,莫子占好奇問過為何要挂“三無”。
一般人開門做生意,都喜歡挂“财源廣進”“客從四方來”之類的招财詞句,稍微不那麼淺白的,也是挂“童叟無欺”“厚德載物”等等彰顯品性的話語。
金多寶當時答曰,人越是缺什麼,越是喜歡宣揚什麼。
寫“天道酬勤”的,最是喜歡把人當作牛馬;寫“海納百川”的,最是喜歡事事斤斤計較;而寫“誠信為本”的,最是喜歡變着花樣坑騙……那還不如“三無”,無苦力、無小利、無假例。
莫子占當時聽完這話,當即拉起身旁師尊的衣角,用指腹搓着其上紋路,此地無銀三百兩道:“也不一定吧……我房中挂了‘黾勉正心’,我可是都有做到的。”
那四個字是許聽瀾寫的,原本隻是節慶時的一句簡單贈語,卻被莫子占給裱了起來,按到了房間正中天天看。
許聽瀾無奈用手搭上自家徒兒的腦袋,答道:“嗯。”
莫子占嘴角當即像翹尾巴一樣翹得老高,看得金多寶那一個啧啧稱奇。
說他這也不知是撞了大運還是倒了大黴,居然能看見堂堂仙尊這般寵孩子,太稀罕,太瞎眼了。聽得當時莫子占的樣子更加嚣張了。
稍一走神,莫子占忽感額頭多了一抹濕意。
一擡眸,發現鲛妖已經把方向給正了回來,像是想安慰他般,用包繞着自己的水球碰了一下他的額頭。
也是奇怪,他居然對這妖類的靠近毫無知覺,甚至還存了些許師尊在側的錯覺。
瘋了。
莫子占眼中的哀念掃地俱盡,怒氣沖沖地淨去額頭的水珠,手中術訣一起,又在水球外圍加了一把鎖,徹底讓這條不安生的魚止住動作。
就他倆較勁的空檔,金多寶也仔細打量了鲛妖一番,捋着半邊胡須,良久,才用雙手比了個手勢,為難地開口道:“你這……最多能值這個數。”
“一千七百?”莫子占了然。雖然比他預想中要少一點,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
誰想金多寶擺了擺手,埋汰道:“想得美,最多十七枚靈石。”
“金掌櫃,您這是在與我說笑?”
莫子占滿臉和煦笑意,話語間卻半分不見溫柔:“來時我可在書上查過了,鲛類最看重其尾,它的尾和鳍如此绮麗,怎麼着也不可能隻值這個價吧。”
“你說的是不錯,但前提你這得是條正常鲛妖。”金多寶食指與中指一并,淩空在水球的前頭一點,鲛妖身上立即出現一道紅印,“你看,它出殼該有好幾天了吧,雖有修士用靈血養命,卻開不出靈智,化不出妖身,鱗甲全無,可見其品相之差。”
金多寶一口一個“差”字聽得莫子占不耐煩,他斂起笑意,用手心擋住那被批得一文不值的鲛妖:“所以呢?”
“所以哪怕它的魚尾再漂亮,也隻能做觀賞用,這麼小一條,還不如用人間銀兩買上個十幾尾鯉魚擱池塘裡頭。”
“喏,就像那樣,”金多寶指了指窗外那用假山石堆疊起來的池塘,内裡有好幾尾不同形色的鯉魚,弄得好生精緻,猶如人間大戶人家的園林,“試問誰願意高價收個擺件?反正我是不願意的。”
“還有,你有沒有聽過它練喉?”
沒有。莫子占郁悶道:“難不成還是啞巴?”
“啞不啞不知道,我更覺得它可能根本不是鲛妖,就是條普通的魚精。兩者幼時極為相似,根本無法分辨,除非你能确定它就是從鲛卵中破出的……”
“我就是親眼看它從鲛卵裡出來的。”
其實也不能算親眼看,但當時莫子占的鎖妖瓶内隻有那枚鲛卵,沒别的東西了,所以這小魚不可能從别處來。
“通體呈玉色,唯有其底會有燒面,就像它現在的魚尾一般顯晚霞色,面上細看有千葉紋,紋中流金,一如俯瞰川流,是鲛卵沒錯吧?”
“是,但傳聞中有個叫‘五太珠’的寶貝,與鲛卵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金多寶煞有介事道。
莫子占:“那能新生出魚精麼?”
“……不能吧。”
就是不能。莫子占心下笃定道。
他見過許聽瀾盯着那妖珠看,一看就是一整天。
因為長得和鲛卵一個樣,他當時還以為許聽瀾是想養靈寵,就忍不住多問了幾句,後來才安心地發現不是。
所謂「五太」,即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極,乃天地自無垠虛無,到無形無質,僅先天一炁,再到有形無質,非感而見,再到有形有質,最後到陰陽未分的五個狀态[1],與生靈本源相通。
五太珠内本虛無,猶如“太易”,後引妖魂入内成一炁是為“太初”,初化妖丹空有靈而無識為“太始”,以本真為祭,讓其與魂魄相合,重得靈識為“太素”,最後經修行生長徹底調和陰陽為“太極”,最終讓三魂未滅的妖怪重塑肉身。
不過這聽上去極具神通的玩意,幾乎不可能有真正用上的時候。
畢竟凡上古至寶,都似女娲之腸[2],皆是古神遺軀所化。當時世間混沌,萬靈歸一,自然是要比今神強悍許多,其間靈法非今人能駕馭,更别提妖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