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你可以,你不會讓本尊失望的,對吧……”
道昌一千三百零三年,陽月二三,也就是仙魔戰正式開始的九日前。
星玄仙尊首徒獨自離宗時,被魔君帝鸠所暗害。當時,星玄仙尊察覺師徒契有變,抵達其所指引的玉河崖崖底時,帝鸠當即抽手逃竄,留下莫子占癱倒在地,隻剩一寸魔息吊着命。
「玉河崖」得名于其崖底一條遠觀銀白的長河,走勢總能與天際的迢迢銀河相對。遙遙賞看,本該是一派适合知交同行飲酒的美景,此刻卻多出了一個煞風景的存在。
倒在其間的莫子占如同一具血屍,胸口破開,其下聚成血泊,自石縫流入一旁的河流,往另一岸延散開來,在凡間的“銀河”中搭開一座嫣紅色的“鵲橋”。
莫子占獨自離開宗門的次數非常少,這回去玉河崖,全是因為聽聞那有妖言土的蹤迹。
自從那日醉酒,他與許聽瀾的關系疏遠了許多,疏遠得讓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所以哪怕答應了不會再生任何非分之想,他還是一門心思地想去備一份謝師禮來讨好。
而他的謝師禮中,恰好就缺那一道妖言土。
以往離開宗門,總會有魔衆來打擾,所以他其實一直都有所防備。
可堂堂魔君親臨,再多的防備又有何用?
徹底失去意識前,莫子占其實嘗試過召出畢月烏來給許聽瀾傳信。
可術訣最終還是被他掐散了。
不承想,即便未有傳信,許聽瀾還是來了。
再度轉醒時,莫子占隻覺得全身斷筋裂骨、五感殘缺,僅能依稀看見有一人端正坐在床頭。
花了好長時間,他才稍稍回過神來,發現床頭那人正用手搭在他的脈搏處,默默為他輸送着靈力。
可惜這些靈力都如石投大海,不起波瀾。
他想開口說話,可濃郁血腥味堵塞在他喉嚨深處,讓他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響。且他隻要稍微一動,就會牽扯出全身上下的疼,令他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隻能無助地看着那人,寄望于那人能夠主動靠近他,好讓他索得一絲安慰。
師尊,我好難受。
即便沒能開口,可眼前的人好似也能聽到他心底的話。
許聽瀾将他被汗打濕的額發撥弄到一旁,溫聲詢問:“子占,你可願意……”
願意什麼?
當初的莫子占太過虛弱,雙耳被嗡鳴所占據,聽不清許聽瀾所說的話,也無法去思考。
隻知道,他已經好久沒有離許聽瀾這麼近了。
靠得太近,他就會又開始感到不甘了。
“師,師尊……我……會……死,死……嗎?”
他不想死。
曾見星辰璀璨,又怎讓人甘心歸于寂黑。十載如斯,他在許聽瀾身旁不過三千六百多日,短暫至此,他是個很貪心的家夥,他不甘心。
可他又不想開口請求許聽瀾去救他。
不希望許聽瀾救他。
他不清楚帝鸠具體在打什麼算盤,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不想遂帝鸠的意,更不想……傷害許聽瀾,即便隻是可能。
然而他神色中的不甘與痛苦實在太過明顯了,即便沒有開口去求,一如發現少年人倒在藏歲小築外的當初,許聽瀾将面容已然徹底褪去稚氣的徒弟從被褥中撈起,仔細地攏入懷中。
莫子占隐約記得,不隻是他自己,當時師尊也在發顫,很輕,輕得叫人無法辨别其真假,含着太多他讀不懂的情緒。
許聽瀾許諾道:“不會。”
追逐着這聲話音而來的,是一片溫熱點在莫子占的眉心。
至清至純的靈息自他與許聽瀾相抵的額頭,源源不斷地占據他的全身。
一入明堂,二入洞房,三入紫府,最後彙入識海深處。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悟過的飽脹感。
原本遍及丹田的魔煞似是被湧入清泉沖散,被無上玄妙所拔旗易幟。
不隻是諸般閱曆與修行所悟,那些許聽瀾從未顯現于言表的心緒全都不容拒絕地撐入他的神魂,與他融合交彙,難分彼此。
可惜,他始終無法分清,這些心緒中暗顯的愛戀,那到底是屬于他内心最深處的不敬,還是許聽瀾當真也會懷有情愫。
這份情愫是對誰的?是否在他到來之前,曾有旁人在許聽瀾的心中留下痕迹?
莫子占不知道,也不敢分辨。
唯有不斷地收緊雙臂,放縱自己沉浮此間溫水,仔細地感受着這番難以言喻的酣适,去敞開識海,任由師尊進出。
神識相彙的感覺像一波波接連不斷的浪潮,沖刷得他不知西東,來不及思考任何。
好不容易等到風平浪靜,莫子占茫然睜眼,卻發現入目不再是方才那模糊扭曲的卧室,取而代之的是星空萬丈,俯仰居然可觀至外規,以「婁」和「角」定點,黃道所分二十八宿皆明晰異常。
他驚喜地回眸,下意識想要将奇景與師尊分享。
也正正應了他的心意,景緻倏忽變換,裝載着許聽瀾魂魄的元神袒露在他跟前。
很難讓人相信,玄法傲視整個修界的星玄仙尊,其元神看上去居然如此脆弱,隐隐帶着一種殘缺感,沒有任何防備,如若他稍有歹意,此刻就可将這位淩于天際的仙尊,給輕易毀掉。
莫子占忽然明白,帝鸠所說的“隻有你可以”是為何意。
帝鸠想用他這把刀,從來就無須賭他忠心與否,隻要利用他去設置一個别無選擇的局面就可以了。
所有的喜悅在這一刻褪去。
他無措地往後退去,試圖離許聽瀾遠一些,嘗試着将肆虐的魔息收斂,拼盡全力去清掃識海,想等其變得清明有序,再為君開。
可是他越着急,便越不得章法。
尤其他忽然想到,在這片識海中,他真實的魔魂可能會被看得一清二楚。
此時他在師尊眼裡是什麼樣的?
不知是在害怕他那醜陋的魔魂被發現,還是着實經受不住神魂交融時那蔓延全身的燒心快意。
識海之外,莫子占睜開眼,可面前的一切皆無法抵達眼底。
他難耐地用雙手攀上許聽瀾的背,指節既帶着抗拒,又似乎在迎合般抓撓着那素白緞面,在其上留下道道轉瞬即逝的痕迹。眼尾桃紅,話音中染上哭腔,呢喃道:“不要……師尊,我不要了,求你,我不要……”
“聽話。”
許聽瀾很少會有拒絕莫子占請求的時候,可當時破天荒地展露出強硬來。用力地将面前的人再度鎖入懷中,額頭與之相抵,甚至怕他會因呼喊而啞了聲,會因掙紮而拉扯到傷口,許聽瀾握住了他的手腕,擡颚鎖住了他的唇,源源不斷地向他渡來氣息。以這種極為靠近的姿态,再一次将神魂與自己的徒兒相交,直至對方在他的蘊養中脫離險境。
當時莫子占實在太過渾噩了,他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因為識海被占據而産生出的幻覺,也不知道師尊是否當真被他體内的魔氣給無意中傷到了。
是不是正是因為他,師尊才會在伏魔淵中身陷囹圄?
是不是當時不去救他,師尊也不會死?
不願想,也不敢想。
可又不得不想。
原本那場旖旎的幻夢在頃刻間碎裂,眼前無數指責他的黑手從虛無中生出,在向他逼近。
他想要逃,可又動彈不得,直到面前忽而一道雷光閃爍。莫子占回頭,發現身後的銀河倏忽被暈染上了霞紅,有如大火焚燒,燃起的烈焰卻化作翩然魚尾,将他的視野覆蓋。
很美,是他過往記憶中不曾有過的情景。
莫子占隻覺全身都在發燙,人化為池中春水,彙入那熊熊烈焰中。每一寸肌膚都變得極其敏感,讓他無法适從,經不起任何戳弄。
“師尊……”
他卧在客棧的床榻上,未能從夢中脫離,玉著般的腿摩挲着衣料,試圖以此舒緩全身上下的不耐。
惝恍間,他難辨真假地聽到了一句:“不疼了……”
是許聽瀾的聲音。
莫子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也抓住了什麼,可本該顯現于幻象中的師尊早已不見蹤影,隻剩下掌心的一尾遊魚。
等他徹底睜眼醒來,已經記不清昨夜做了什麼夢了,僅手一握,碾碎了一片虛無。
愣了一刻,莫子占驚愕起身,慌忙地找起本該在他手中的十七,而後視線一定,才發現它已然重新遊回幻海淚内,難得安生地停靠在他的肩旁。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缺水,十七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
反倒是莫子占自己,雖然身上盡是酸軟,但靈海卻很充盈,甚至丹田隐隐發燙,似是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