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聽瀾颔首,雖為仙尊,但不曾顯現哪怕一絲倨傲:“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時和而安。”
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1]。
“立身世間,擡頭就能觀天象,能明天法,其本是為了悉地。”
日食、月食、流星、彗星、極光、新星,皆是天道給世人的啟示,對應的,便是腳下的土地。溝通天地,以知農時,再者才能預知王朝更替,知悉人族、修界的興衰,以護蒼生太平。
而這,亦是諸多玄門術法的根本所在。
許聽瀾輕道,像是想起了值得回憶的往事,不禁含笑,“我也是為人提點,才明晰此理。”
“誰這麼厲害?”莫子占小聲嘀咕。
“一個孩子。”許聽瀾答道,卻沒有多說太多。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那個讓師尊為他創下「一念」的孩子。
莫子占心底一陣不痛快,依仗着師尊教誨,指尖輕撫在地上:“悉地……”
果不其然,他一蹙眉:“土面有問題!”
就在話音落下的同一刻,他一手往後縮,施法護住袖中的十七,而觸向土面的那隻手,指尖已然凝上靈光,往下使勁一抓,試圖将這陣法給直接毀掉。
然而隻來得及毀掉其中一處,身後清脆的“哐當”響傳來,一柄長劍落地。
莫子占下意識回頭,隻見那群青年前邊的四位修士突然全身抽搐了起來,眼瞳上翻,腦袋一歪,脖頸處洞開一個血窟窿,從裡頭隐隐可見一條俏似蜈蚣的蠱蟲,在盡情地蠶食着它們所依附之人的骨血。
金多寶被這突發的情況給吓得發了愣。
至于桑裡,從那老叟吹笛子起,他樣子看起來就不大舒服,一直沒多大的反應。
莫子占正想起身探看情況,忽感背後被人一推,等反應過來時,手已然徹底被吞入了陣法中。而他進入假象前看見的最後一眼,是被妖風掀起的袖擺裡,十七那道明豔尾色。
十七……
莫子占心下一慌。
眼下他已然從假象中出來了,可十七并不在他袖中,其他人也全都不見了蹤迹。
擡頭望去,隻見兩側山崖如削,直插雲霄。天空狹窄成一線,傍晚的日光本就稀罕,在此間更是成了奢侈,隻能勉強從縫隙中滲透下來,形成一束束扭曲的光柱,映在布滿韫竜地蓮的池潭之上。
蓮下隔絕出另外一個畫面。
四周分别杵着角刀,撐起貓、蛇、鳥、魚面具。圍着用長棍吊有二十三人,都不再是先前所見的少年模樣,而是大了十來歲,成了青年的模樣,且臉頰邊緣皆有觸目驚心的縫痕。
在這些人的對側,還躺着一張皮。
與金多寶在假象中描述的一樣,上有鼓瘡,唯有疑似雙手的位置白淨完好。
耳邊除卻風穿過縫隙的嗚咽,安靜得令每一聲心跳都清晰可聞。
莫子占低頭,他手腕此時又被捆上一根柳條,順着其上繩結,一路望去,繩結另一端直接紮入潭底,沒入一片深邃中,無法窺見其盡頭的景象。
莫子占垂眸,一手搭在那柳條上,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麼,暗處忽然走出一個人。
洛落四下張望着,一看見莫子占,就立即驚喜地小跑到他身邊:“師弟?可算找到你了,這裡是哪裡?其他人呢?還有你手上的……是什麼?”
莫子占垂眸:“不知。”
洛落皺眉探向那枝條,很快又把手抽了回去:“這枝條上有靈息流動,這樣子解不開,要不師弟你先用靈力護住手,我施個火訣試試,或者有更好的法子,你自己來?”
莫子占緘默地擡手拂了拂額邊的陰陽魚。
“眼下情況不明,我們還是趕緊從這離開吧,這地方太過邪……”
洛落話沒說完,莫子占忽地起身,将她的雙手從後擒住,不過轉眼,一根銀質的小針就已抵在她微微凸起的喉頭處,似乎隻要稍稍用力,就能讓她就此絕命。
這針是從額飾上拆下來的,其上細刻着咒文,不湊近了仔細研究根本無法察覺。
和在假象時不同,眼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類似“連理枝”的柳條上确實流淌着靈息,且流向是從他一路指向那個來曆不明的人偶,而洛落話裡話外都在引導他調度靈法。
說不定,他一旦施術,又會觸發什麼潛藏着的陣式。因此他得用上這枚小針。
“師弟這是做什麼?”洛落冷聲問。
“大陣吞小陣,可掩萬息。”是《陣摘》裡的記述。
“不周城被改易過布局,以城為陣,乃大陣,而那些妖皮上的血線就是用作觸發的小陣。”
“将妖皮放到那處的人是你。”
妖皮上的靈脈殘缺,但其下的土層裡,早就刻好了咒印,隻要按順序填上去,再拖延上一段時間,就能無聲無息地将陣法啟動。
“構建出師尊墓主像的人是你。”
作為十方神宗的弟子,見過墓主像而不曾見過星玄仙尊本貌并不是怪事,并不是非得外來客。
“那幾人的蠱,估計也是你種下的。”
要給修士下足以緻命的蠱,絕對不是容易事。然而這對于一位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十方神宗弟子來說就不一樣了,尤其他們還同行了十數日,足夠蠱蟲在其體内緘默成型。
“你就是那個竺以?不,那也不對。”
假象需立足于實象,且不提他們二者沒有一點相像,竺以明顯是妖身,改頭換面僞作修士出入十方神宗這麼多年,要是天幕全無覺察,那豈不是亂套了。
“……我确實不是竺以,師弟還是太敏銳了。”
洛落歎了口氣,絲毫不怵那小針:“先前也是,要不是你攪得我沒法讓那幾位‘道友’親手殺點凡人來取煞,還把我辛苦布下的陣弄壞了,犯得着弄成現在這個局面麼?”
若莫子占并未阻止那四個修士殺凡人,并未破壞妖皮陣的完整,假象有了仙煞的加持,他們所用的一切靈法都會被鉗制,要破解可就沒那麼輕松了,他們說不定就會直接被困死在假象中。
莫子占将針尖湊近了幾分,幾欲要刺破洛落的喉嚨,逼得她隻能擡頭避開。
他逼問道:“你為何要如此?”
雖談不上有多親近,但在他的印象裡,洛落從前雖冷淡,但人并不壞,而且有時意外地會唠叨。最早的時候還會和他提及一些容易被忽視的宗門規矩,以及逃避這些規矩的小竅門。
總之……不像現在,簡直像變了個人。
洛落幹笑了聲,語氣中能聽出明顯的譏諷意:“因為你活該。”
“我從未開罪過你。”
洛落挑了挑眉:“你記得清所有的事嗎?怎麼就能這麼确切地說‘從未’?”
莫子占聞言似是無奈地笑了下:“看來師姐并不想配合我的問話。”
踩着話音,他松開了擒着洛落的手,又快速地摸出一張「調火令」。
如其名,這是一張無須靈力就可催發火訣的小通符令,火勢不大,但好歹是靈火,燒斷莫子占前邊的柳條還是綽綽有餘的。
在很早以前,小通符令就因為造不成什麼傷害,且制作十分麻煩,而被修界嫌棄,在大通符法出現後,徹底被舍棄了,現今一般隻會用來出售給一些富貴的凡人,但許聽瀾曾說“古法雖有弊,但偶爾也有妙用”。
所以莫子占早前試着做了幾張随身攜帶,從前一直沒能用上,他還想笑話說師尊總算是預料錯了,結果還是沒能讓他偷着機會。
見此,洛落難得顯現出焦急神色,也顧不上那銀針,擡手就要向符令抓去,同時快聲道:“你先看看此間是何陣法。”
莫子占一揮手,避開了洛落的搶奪,很快重新穩住身。雙眼下意識往邊上瞥去,能見在他們交談的小段時間裡,峽谷底下的陣脈已然逐漸浮現出其輪廓。
縱使算不得有多清晰,但他還是能辨認得出,此陣與當初他在陶齒村所見廢陣相同,求的乃是……複生。
洛落的聲音落在耳邊,帶着幾分森然:“莫子占,你想讓星玄仙尊活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