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看見愚思在顫抖。
舍……許聽瀾。
能舍得下嗎?
舍不下。可那又如何?眼前的“許聽瀾”不過立身片刻,蓮潭之下的江發已經開始全身抽搐了起來,神态與在假象時一樣,痛苦得仿佛神魂被抽離。這還隻是莫子占目所能及的,眼下不周城的其他角落,不知還有多少人在被陣法吞噬神魂。
師尊曾教誨說,既為仙,汲天地靈力以錘煉本身,食人間供奉得以長生不老,所以他們須得想盡辦法庇護這世間的漫野炊煙,他不會樂意自己的屍傀,成為塗炭生靈的刀俎。
莫子占早已習慣聽從師尊的教誨,所以他得想辦法制止這一切。他緊握愚思,身上仿佛有無數條線,牽引着他順劍身的脈勢刺向前去。
劍尖劃破空氣,震出尖銳的嘯聲,頗有一擊制敵的氣勢。
終歸是玄門,十方神宗用劍的造詣自然比不得一些劍派,許聽瀾教授的「劍方」其實也不過是十方神宗最為常見的招式,但行劍的風格與宗門其他人那跳大神似的花架子不同,很是簡潔狠辣,以求能以最省事的方式去擊敗敵者。
他一手教出來的莫子占所用劍法自然也有他的影子在,要找出其劍法的弱處簡直是猶若反掌。
莫子占用劍時,右手總是握緊拳頭,會分掉全身的力氣,且一旦緊張起來,就容易過分恪守那些固定的規式。為此他還教訓過說“行劍不得拘泥于招式,唯有度勢而動,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可莫子占就是改不了。
面對這般闆正又乏力的招式,“許聽瀾”僅僅一個側身,就已如流水般避過這一攻勢,随後猶如閑庭漫步般移了小半步,雙指維持着并攏的态勢,輕輕向前一推。
出乎預料的,作為他的本命劍,愚思在觸碰到他手指背的瞬間,竟爆發出火光,一瞬灼傷了他的皮表,在其上留下一片焦黑。
他仿佛未覺疼痛,隻是微微皺眉,随後便立即轉守為攻,更為淩厲地向莫子占襲去。
莫子占見狀連忙避開,閃躲的動作就要比“許聽瀾”狼狽得多了。
他手往地上的一撐,勉為其難地躲開眼前的殺機,還來不及松一口氣,“許聽瀾”似是能預料到他的動态般,殺招停在半路,又立即調轉了方向,直直往他身上掃去,在他的腰側劃了一記,逼得他一下半跪在了地上,幾乎把自己所有的缺口都鋪陳到明面上,成了隻待宰的羔羊。
劇烈的疼痛自腰側蔓延至全身,莫子占素白的長袍也随之點染上血色。相連他們手腕的“連理枝”也在此刻斷裂了開來。
千鈞一發間,一抹紅從他們之前穿過。
先前他們壓根沒人注意到有一條孱弱的遊魚在他們之間遊竄。雖被莫子占勒令不能靠近,可眼見他危在旦夕,十七還是義無反顧地擋在他的跟前,燃起了與假象中所見如出一轍的火光。妖火刹那間在“許聽瀾”的手上燒出一片焦黑來,甚至比愚思來得厲害,竟逼得“許聽瀾”停下了動作。
“許聽瀾”還未來得及将十七揮開,他的眼前忽然升起一道白霧,神主心月狐的長尾一下化解了兩廂殺意,帶着濃厚的蠱惑意,趴伏在莫子占的肩側。
莫子占咬牙握着愚思的劍柄,十指相扣,食指相接向外伸去,呈獨鑽印,施「臨」字真言,以合天地靈氣,惑定妖魔。又一瞬收回食指,中指接連伸展,改為「兵」字,呈外圓玄印,統合内外,化無為成鬥氣。
霎那間,“許聽瀾”的腳下出現了一道星陣,将他困在了原地。
并且一聲低低的“亢”,一條巨龍霎時将他全身包繞住,碩大的龍爪橫在他面前,仿佛即刻就能将他給徹底碾碎。
哪怕愚思對于“許聽瀾”動作有所限制,哪怕有十七在旁幫忙,莫子占的境界差得還是太遠了,好在這位“許聽瀾”終歸隻是皮囊,暫且無神魂所在,無法如本尊一般使出術陣,不然他早就命喪黃泉了。
蓮潭之下已然有五人痛苦地倒下,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催着莫子占要強忍腰側的疼痛站定起身,繼續趁勢追擊。
許聽瀾确實十分了解莫子占的劍路,可莫子占又何嘗不了解許聽瀾的?
比如他知道,許聽瀾的感官其實算不得靈敏,且下手總是慎重,施術後都會有個短暫的停頓,屍傀會繼承肉身的記憶,自然也存續了這一習慣。但這停頓實在太短,差了毫厘,他所面臨的就會是絕境。
亢金龍未給“許聽瀾”帶來太多威懾與阻礙,在絕對強悍的修為面前,不僅可以将腳下的星陣視若無物,且這麼一隻駭人巨獸也像一張薄紙,不過一指的功夫就被撕得七零八落。
也是就着這一時機,莫子占神色一凝,猛攻向前,劍法淩厲無匹。
可惜他還是沒能抓住這一停頓,或者說抓住了也沒用。生前能将諸位魔君打得抱頭鼠竄的星玄仙尊又豈是他這三腳貓功夫能解決的?
“許聽瀾”似乎早預料到莫子占會有這麼一着,衣擺翩飛,落下一片雲霧,閃避得恰到好處,劍氣隻堪堪劃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落下一道黑痕。而後便俯身向前,指法又一下敲在莫子占膝蓋處。看似輕觸,可落到莫子占身上卻是全身筋骨碎裂的疼,讓其連維持站定的姿勢都能說得上一句勉強。
莫子占整個人往後跌去,最後隻來得及撈住還想替他出頭的小魚,并令身後心月狐也龇牙咧嘴地朝“許聽瀾”撲了過去。
可施術者已是強弩末,神主又能顯現出多少神威?看上去氣勢洶洶的大狐狸被“許聽瀾”一手揮散,隻餘下半空中的微末星點,表明它曾經存在。
是我想太多了,我果然是打不過師尊的。
莫子占死死地将十七壓到身後,不讓它再沖上前送死,自個嘗試着從地上爬起,但膝蓋和腰側的傷口讓他稍微一動腿腳,就疼出一額頭的冷汗來。
其實打不過也好。
莫子占心想。
敗了,但也盡力了,就隻能怪他修行有虧,而不是師尊教養不當。
“許聽瀾”向莫子占緩步走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癱倒在地上的這人,雙眸全無情緒可言。
“弟子認輸了。”莫子占迎着他的視線,釋然笑道。
許聽瀾行事總會有種老頭子般的刻闆,總讓人覺得他不隻活了三百年,而且應是塊成千上萬年的老頑石。教起徒弟來從不放水,教導「劍方」時,更是會直接将莫子占撅翻在地。
但他也很懂得“見好就收”,縱然修為比莫子占要高上許多,也隻會赢一招,給自家徒弟營造出一種自己不過與他僅差了一線,隻要再努力努力,就能追趕上的錯覺,讓莫子占一趕便是數年之久,而後才品出不對勁來。
于是莫子占有一回就耍起脾氣撂擔子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