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勸不住人,長空當衆鬧了好大一出脾氣,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看。
最後隻好認命地快速把牡丹酥啃完,然後跳下座,灰溜溜地往莫子占給它安排好的地方去。
相比起來,莫子占倒是沒太多大的動靜,慢條斯理地飲完茶便去了此地最負盛名的一座學宮。
學宮的藏書樓要比起不周城的老書樓要大得多,因為地動發生過塌陷,所以裡頭書序之混亂,比起老書樓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前莫子占曾讓錢琩去搜尋許家的族記,眼下他看着這混亂的書序,也不知道那人花費了多少時間。
如此大費周章,到最後為了一時意氣,給自己挖一條死路,真不知道錢琩這人是怎麼想的。不過說起來,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勸他要好好地活,可他偏不,他偏要費盡心思給自己尋了一條死路。
四處查看了一番,莫子占來到藏書樓的最高層,與底下的混亂不同,這上邊的書明顯被人給收拾過了,不過應當是才着手幹這事沒多久,隻收拾了六個書架,且第六個書架的最下一層還未被填滿。
莫子占将這書架上的書冊都仔細掃了一番,忽然感覺這書序排列很像許聽瀾的書房。
這念頭剛起來,他就忍不住低頭一笑。
我也是有毛病,看見什麼都要跟許聽瀾扯上點關系。
雖然這樣自我嘲弄了一番,可他最後還是依循着許聽瀾排書的邏輯,将那本《雲璃許氏》的族記放到了往後排開的第十個架上。
等他慢悠悠地走出學宮,夜已深了。
雲璃城青石鋪就的街道在月光下泛出幽光,所屬學宮的樓閣上有琉璃瓦,在深濃的夜霧中變化莫測,宛如海市蜃樓,既真實又虛幻。原本不絕于耳的市井喧鬧為打更人時斷時續的吆喝所取代,摻雜着屋檐下搖曳而起的稀疏風鈴聲。
夜深人靜時,正是鬼魅橫行之際。
莫子占有點嫌棄四下這過于暗淡的環境,他從芥子取出一盞雕花燈,是他上月離開十方神宗時順來的。他就這麼提着燈,孤身一人慢步走到了一處古樸且又不失華麗的宅子跟前。
按照族記裡的描述,三百多年前的許家應當是個名門望族,自然是配得上這樣一座宅邸。可從後來的用詞看,許家明顯是沒落了,人丁也沒有像從前那般興旺,尤其族記最後一頁隻寫到了六十年前,是否還後繼有人都難說。
但估計宅内裝潢得足夠好,也沒有出過太過晦氣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所以哪怕是易了主,這地方也沒遭逢改建,而是保留了最初的模樣,頂多是幾經修繕,以及門口牌匾換了個姓氏。
無論如何,這都是許聽瀾未踏入修途前所生活過的地方。
那時的許聽瀾,應當比翡片裡的還要更嫩些。從族記的隻言片語可以看得出,許聽瀾在他凡間的家中被管教得很嚴,估計出入也總有侍從簇擁着,可按照許聽瀾的性子,他估計不會喜歡這種感覺,還未脫稚氣的臉會闆起來,像個小大人一樣,那樣子一定很招人憐。
莫子占發散地想着,忽然感覺自己這般一身白衣提着燈站在别人宅子門前,像極了因受了委屈而久留人間不散的冤魂,因記憶殘缺遊離許久,回過頭想向債主尋仇,卻發現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連個讨說法的人都找不着了。
他兀自搖了搖頭,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揮散,而後才朝着他落腳客棧的方向往回走去。
直到遠遠一聲更響落入耳中。
“子時已到,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無事喽[1]。”
莫子占恰好站定在一家酒肆前。檐角的燈籠驟滅,月光像被掐斷了源頭,黑暗如潮水般從巷尾席卷而來。
他擡手放到眼前感受了一下,分明無風,可酒幡卻像被無形的手撕扯,發出布帛裂開的刺響。
他眸色一凝,轉身回望,下一刻青石闆縫間滲出黏稠的黑霧,纏繞上他的腳踝,所過之處磚石腐蝕,滋啦作響。
“哐當。”
手中的雕花燈摔碎在滿地黑潮中。莫子占踉跄往後退了一步,脊骨被魔氣壓出不堪重負的痛呼。他聽見自己關節錯位的脆響,喉間泛出了腥味。
一個多月未見的帝鸠在這片夜色中兀然展露出其身影。接連的重創讓它的情況看起來并不大好,司徒摘英那一劍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頗為猙獰的窟窿,卻沒有血從中流出,反而有無數顆狀似眼球的白點從破口處鑽出,散發着讓人極其難以忍受的腥臭味。
它手中還握着一個人頭,通過脖頸連通着的身軀被挖去了心髒,雙臂無力地垂着,一手握着一個更槌,另一手纏着一個碎成兩半的銅鑼。
這是帝鸠行事時常有的習慣,每行至一處,都會挑選一人的心髒來作為獎賞自己的零嘴。不周城時是姜老爺,來到這雲璃城,夜深人靜的,也就隻能挑這個還在遊晃的更夫下手。
“他們怎麼會放你一人?”帝鸠的聲音像是千百個喉嚨在共振,聽得莫子占的頭一陣暈。
“啊——對了,是本尊安排的。”
按理說,魂石唯有莫子占可以觸碰,那十方神宗那群修士定然不會放任他孤身在外的。以帝鸠現在的狀況來說,别說是萬銜青了,就算是再碰上顧相如之流,它也得謹慎地考量一下自己能有幾分勝算。
然而可以說是天助它也,莫子占沒有乖乖待在十方神宗,也沒有安心受着長鳴劍山的庇護,而是自個找了機會,來到這個帝鸠最為熟悉也是最為憎惡的雲璃城。
在仙門以外的地方,帝鸠手下隻要還有魔物可差遣,就多的是絆住的那些修士的法子。
所以從莫子占邁入雲璃城開始,身邊就隻剩下了那頭來曆不明的牛。
不,也不完全是來路不明,無霾說那牛與它同源,隻是與它不同,那牛走了最為愚蠢的、最讓無霾看不上眼的一條路。
而那頭牛也和莫子占鬧了脾氣走開了,如此一來,帝鸠隻用得着單獨去對付莫子占……
眼下的場景恍若一瞬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僅有幾分聰明勁的凡人小孩跪伏在它跟前。
那個小孩是那麼孱弱渺小,使盡辦法也不過是讓另一個人勉強可以死裡逃生,帝鸠要真想捏死他,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它偏不,膽敢戲耍它,那就需要承受相應的代價。
莫子占眸色一暗,手上以極快的速度凝出術式,可他眼下落于後手,想要在帝鸠眼皮子底下設下星陣并非易事,唯有勉強凝出一把靈刃,猛地擊向一旁的酒壺,酒液潑灑的瞬間,以大通符法點火,琥珀色的酒霎時化作火龍撲向帝鸠。
然而這點雕蟲小技壓根傷不着帝鸠,甚至不屑于閃躲,火光落在它身上連些許焦黑都未能留下,反倒成了一場歡迎它到來的焰火。
帝鸠咧出乖張的笑容,手一揮,極具壓迫感的魔氣再度覆蓋在了莫子占身上,直接逼得他半跪在地。
不過片刻,冷汗已然浸透了他的後背,指尖摳進青石縫隙,掌心不知怎地滲出了血,順着腕骨往下淌。驚慌在他臉上暈開,他不停地往左右瞄,一副想要求救的無力樣。
可是四下靜谧,哪來的救可以求?
帝鸠的眼輪眯起,修士無助驚惶的模樣總能取悅到它:“那頭牛來不了了,人也好,妖也罷,不會有其他任何來打攪我們叙舊。”
它走到莫子占跟前,将打更人的屍體扔到一邊,更槌順着動作又在銅鑼上“當”地敲了一聲。
分明不過是凡間求平安的玩意,可身為魔君的帝鸠卻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本該徹底消散的火星又重新燃了起來,卻并非先前的豔紅,而是變為了幽深的青藍色,像一條長蛇纏繞在帝鸠身上,火星散落在它心口的窟窿,恍若蛇信在輕點。
“這樣嗎?”莫子占并未開口,隻是勾出了一抹笑,可他的聲音卻實打實地傳入了帝鸠耳中,“那實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