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萬馬嘶鳴,似洪流呼嘯而過。
鋪天蓋地的箭雨帶着月氏人的屍體墜入落雁河,屍首于滔滔江水中滾滾而下,天空中不斷劃過巨石的影子,平沙城頭,守衛亦如斷線的風筝一般墜下城樓。
敵我雙方以慘烈的死亡達成了和解。
終于,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
橋,搭成了。
千騎飛渡。
城頭上弓箭手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虎口處全是過于用力撕裂的傷口,卻來不及喘口氣,便立即挽弓搭箭,試圖阻止騎兵過江。
鹿聞烽受人愛戴,平沙城中所有男丁都跟着他上了城樓,一起守城。
百姓們長于平原,第一次對上月氏騎兵,這支由蠻人和猛獸組成的軍隊,似乎永遠不會害怕,永遠不會逃跑,以摧枯拉朽之勢,架上雲梯,向城樓攀爬。
“将軍……”一個渾身染血的小兵跪在鹿聞烽身前,啞着嗓音彙報:“城中快無弓箭了!”
昨夜鹿聞烽襲擊敵營,大勝歸來,月氏無鹽,本該撤去,誰知月氏王像是發了瘋,根本不在乎士卒的性命,拿人命去填江水,此時雙方都殺紅了眼,必要較出個高低。
“那就用刀,用劍,用手!”鹿聞烽斬釘截鐵,不容置喙,“你們背後便是中原,守護的是一城百姓,若還有一絲血性,就閉嘴守城!”
“我們的命也是命!”鹿聞烽身邊幾個小兵圍着他,不動聲色地煽動衆人情緒。
兵臨城下,一襲銀甲紅纓的女子站在那座屍山中心,劍指城樓。
被血淬過的眉目昳麗又殘忍,血水順着她的指尖滴淌下來,轉瞬便湮沒在血窪之中。
華慕發令:“攻破平沙,生擒守将,不傷平民,違令者,斬!”
“呦,王上這是轉性了。”都惑收起手中染血的彎刀,在肘窩處一擦,饒有興趣地看向華慕,“這是打算跟王後道歉?”
“戰争中,人同野獸也沒什麼兩樣。”孫青竹那雙狐狸眼看向城頭,以扇遮面,遮住唇畔笑意,“戰局瞬息萬變,誰知道呢。”
“将軍,月氏馬上就要攻破城門了!那月氏王殘暴不仁,一路上屠城殺将,城破後我等如何有命在?!”有人聲音已經帶了哭腔,“你不許我們投降,但我們不像你有退路!”
鹿聞烽一槍挑飛爬上城頭的月氏先鋒,大怒道:“守得住!拿好你們的武器,怕的話換人上來!”
他身先士卒,浴血而戰。
涑水天險已失,如今隻能靠着城池固守,隻要拖到幾日後月氏士兵因缺鹽而無力作戰,便有轉危為安的可能!
“小心!”鹿聞烽揪住一個小兵的衣領,月氏人的彎刀堪堪擦着小兵的鼻梁過去:“亂跑什麼?躲我後面去……”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鹿聞烽眼前一陣眩暈,喉間湧起股股甜膩,不可置信地回頭,胸口處鈍痛難當。
那個被他護在身後的小兵,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混亂中無法看清到底有幾個人朝他撲了過去,他們甚至拿的不是長刀而是削鐵如泥的袖劍,幹脆地捅在鹿聞烽身上。
一道血箭倏然從他口中噴出。
終于有人意識到狀況不對,朝鹿聞烽這邊跑過來:“保護主帥!”
“将軍,保護将軍!”
那幾個小兵卻像是約定好了一樣,手中套着鐵鍊,扼住鹿聞烽的脖子,将他推下城去,他們也幹脆迅速地跳下城樓,連具完整的屍骨都沒留下。
一切都發生在頃刻。
那日的太陽是血紅色,大火灼燒後的煙塵混合着藥粉,滿城都是白色粉末,像一場哀悼的大雪。
那鐵鍊與鐵鑄的城門熔在一起,怎麼砍也砍不斷,鹿聞烽被挂在被血浸透的城牆上,随着春日的風,微微搖晃。
鹿聞烽的坐騎哀鳴着撞向城門,想沖出去見他的主人。
平沙城中,多是鹿聞烽多年的戰友,本來已生出投降之心的将士們,此刻像是發了瘋一樣,撲向月氏人,雙方俱是殺紅了眼,即使鳴金收兵的信号響徹雲霄,也再無一人後退。
漸漸的,血水彙成窪地,染紅了江水。
染紅了鹿菀的裙角。
戰馬飛奔揚起滾滾煙塵,一道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現于衆人視野之中。
系統刺耳的警報聲襲來,黑化值不斷升高,伴随的是鹿菀生命的不斷流逝。
機械冰涼的數字傳入鹿菀耳中。
【檢測到不可逆情節,鹿聞烽之死,女主黑化值激增,洗白度–40,生命值–40。】
身體像是被抽去了氣力一般,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連骨頭縫都疼。
鹿聞烽的眼睛還睜着,眼中布滿血霧,看起來就是個嚴肅刻闆的小老頭,鹿菀想起自己才見到他的時候會害怕他,後來卻發現他習慣用表情來掩飾溺愛。
有的時候她會羨慕原來的鹿菀,即使再飛揚跋扈萬人嫌惡,卻仍有一個絕不放棄她的父親。
這是她偷來的親情,如今就要以慘烈千百倍的方式還去。
她原以為自己可以改變鹿聞烽的命運。
就算他注定死去,那也應該堂堂正正死在戰場上,而不是這樣,勝敗參半,滿腔憤恨,死不瞑目。
她朝城牆邊跑去,想要阖上那雙充血的眼睛,煙塵混戰中幾乎被卷入馬蹄,有人從身後死死抱住了她,“前面危險……”
鹿菀想掙紮,但卻使不上力氣。
“為什麼?”她輕聲呢喃,像是遭受了巨大不公的孩子,隻能一遍遍質問傷害她的人,“你答應過我,不傷害父親的。”
“你明明說過的。”淚珠斷線般滾落,那雙溫柔的眸中寫滿了悲傷。
鹿聞烽死了,華慕覺得自己應該高興的。
可看着鹿菀絕望到快要破碎的樣子,心口竟然極其劇烈地痛了一下,就像被人攥住了心髒,她迫切向鹿菀證明:“不是我。是叛軍,他們背主求榮!”
“背主求榮!”鹿菀看向城下那灘模糊的血肉:“背主求榮的人,會決然赴死嗎?”
“你不信我?”華慕面色一變,冷笑道:“鹿聞烽不過是窮弩之末,也配我使陰招?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