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折在半道上,有的人把人生幾十年看得慎重,不肯輕易從了。
如今這不肯從了的人卻又出現。
不從也好,以我們的喜新厭舊,白耽誤他青春年少。
青石鋪就的街面落着天然的凹凸,被行人磨滑打圓,留下些來不及流落土地的細水。
街面兩旁的亮光越過門檻鋪在地上,水窪裡随處點幾盞橫蕩化水燈籠倒影。
幫主舉着紅傘,沿街慢走。
蘇雲卿這個君子作派哪裡肯耽誤她時間,向她借了另一處留存的傘,替她捎上吃的,自回府去。
于是街上便隻有一個踏水緩行的女郎。
風雨交加的夜色倏忽過去,剩些平淡如水的清涼秋意。
塵埃落定,塵埃落定。如今江城的日子便總如流水一般,靜谧沉寂。
她一步一步踩過水,革面皮靴不像溫雅娴靜的精繡絲履那樣怕濕難涉,那些殺戮、恩怨、眷戀、動蕩,都被踩在十餘年間的泥裡,留一副無塵革履輕便。
皮釘納底的步子帶起水花,又被下一步落下,一眨眼又被飄蕩招搖裙擺遮住。
她看到等在書局屋檐下的青年。雲紋燈籠亮在他臉畔,将細平的眉眼映出幾分深刻。
幫主笑了笑,收傘上前。
“做什麼來?難得在外面等我。”
往常此人總是安坐店裡堂前,要進門才能看到他在哪個角落穩泰喝茶,仿佛并不是個在等人的人——反像是來人将要打斷他自有事做的尋常行程。
“怕你看不到。”青年笑着上前,見她隻帶了一把傘,自然伸手接過,抖了抖傘上水珠。
店裡幫工送來幹淨布帕,幫主擦了擦手臉頭發,謝過還給人家。
“還坐嗎,還是就走?”
青年看了一眼店裡幫工好奇的眼神,還有櫃後縮着身瞌睡的掌櫃,回答道:“走走吧。”
他撐開傘替幫主打在頭頂,于是尚未晾幹的紅傘和女郎又步回街上。
二人一時無話,幫主問了一句他落腳住處,辨了辨方向轉個彎。于是原本打算閑走的青年隻好也跟着轉彎。
他笑了笑。
“笑什麼?”
“咳,想到以前送傘的事。”青年壓一聲咳嗽,露出回憶的神色,“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是想到,”幫主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是,以前是我給你送傘,現在還是我給你送傘。我想到不想到有什麼不同?我也沒虧欠你啊。”
“這不是美好回憶嘛。”
“哈哈,你這回憶自私了點。”
青年無奈笑,他從前也說不過她,這女郎總是把人心摸透,他一個舉動,自己都不曾明白,幫主已經排出一二三四條背後可能的念頭,問他是哪個。
他自然哪個都是。
“都有”二字就是他答的最多的話了。
如果沒有這一二三四,他倒不見得把自己的心看明白,混混沌沌說不得早跨過了好友的邊界。
此刻也隻能說些好友間的閑話。
“我從軍了。”
一起走的女郎擡頭看他一眼,像是打量這個身闆耐多少磋磨,啧了一聲,難怪今天白天碰到,他邊上有幾個小兵丁。
這人說的是從軍,而不是要去從軍,問起來,原來已經是個白馬青袍少年小将軍。三十來歲,就給你也算少年吧。
也肯吃風沙,也肯曬黝黑,跟謝郡主去北疆,倒是不必在東南兵戎相見。
也不知道分在哪個校場,往後跟誰對陣。
幫主雙手閑着,于是拔出扇來,搖一搖,扇去面前潮氣:“注意安全。”
“小塵……”
“放心,我們是不會有一天兩軍對峙的。——還有老兄,老早就想問你,塵這個字單拎着念是什麼想頭,你,再想個叫法出來。”
“無小塵。”
“……也行。”
青年有心想問,建立在舊日友誼上的平衡,難道不會岌岌可危麼。
連他都從軍去,豈不是時局不穩的緣故。
但他向來不愛多管多話,于是聊些這回采買的事情,軍事軍需,這話頭上幫主雖然沒有葛長韻在行,不過閑聊而已,同他打發沿路時光,倒也能一換近來的體悟。
如今的朝廷并未從百年前養回威勢,邊陲留好些地方不曾要收,也有零碎舊土孤懸海外。
是以有從軍行,是以有少将軍。
然而将軍争功白骨累、性命填。
朝廷并不想開邊釁,不論從哪裡來講,銀錢也好、尋常百姓的人命也好、值不值也好,打得過打不過也好。
——如此思及古書古史,那些見慣的從軍行與征丁詩都有了不同況味,那些王師北定也似乎隻剩一歎。
南北朝時,可能也同如今一樣,人們忘記了失地曆史,朝野催眠壯老,暖風熏醉遊人,忘卻南盼北望的故土之民,思量着他們在異族之下也過得很好,久了,對本朝輿圖的印象也就成了“就是這樣的吧”。
就這樣還要自我思判打架:方才那是不是窮兵黩武的念頭。
世道愛和平,誰不愛和平,便是最好戰的野心家,也将歌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