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子再和善不過的人,他年紀小,王爺舍不得世子出來,世子孩子心性,鬧着要來。王爺特地叮囑了奴才,定要伺候好世子,教他吃好喝好玩好。”
管家應聲:“世子來了濱州,就是回了自己家,奴才們一定盡力盡力伺候。”
弦歌笑着拍拍管家的肩,“大殿下和刺史,算來也是師出同門啊。”
大皇子的外祖父,曾給大皇子講過學,濱州刺史徐銳又是他門生,硬要厚着臉皮攀關系的話,确實能稱一聲同門。
管家用手比了個“六”,“那這位呢?”
“這位……”弦歌搖搖頭,“那可不好說。這位是真來赈災的。”
管家心領神會,“大人這邊請。”
接風宴那頭,也到了散場的時候,一侍女提着銀壺進來,為濱州刺史添酒。侍女素手執銀杯,彎腰恭敬地托舉到徐銳面前,徐銳接酒時,聽到一句極輕極淺的“東西世子帶走了”。
帶走了就好。
帶走了好啊!
舞樂聲大作,琵琶聲愈發急促,曲調昂揚,奏響大開大合的篇章,徐銳在這樂聲中舉起酒杯,“柳首領,下官再敬您一杯,濱州的百姓,就拜托您了。”
“濱州百姓離不了徐大人呐,”柳首領一本一眼地把蘇景同的話傳達給徐銳,“世子有言:聖上心系濱州水災,欲禦駕前來,然茲事體大,又因濱州刺史勤勉謙恭,簡在帝心,特遣派我們來此代聖上赈災,請濱州刺史務必以民為本,以慰君心。”
徐銳意會,接旨。這話好理解,蘇景同的話是想說:我們隻管赈災刷功績,不管别的亂七八糟,你配合我們好好把銀錢糧食發放了,回頭跟皇帝和攝政王有個交代就成,我們也不找你的事,咱們你好我好大家好。
柳首領又道:“世子還說,本世子和大殿下水土不服,問濱州刺史可知治病之法?”
徐銳面色不變,“下官知道個大夫,擅長治水土不服,稍後讓他随首領回去吧。”
顧朔等人在城外紮了帳篷,他在帳篷裡看赤霄軍送來的诏報,濱州的情況不容樂觀。
決堤口不錯,起碼封堵住了,短期也沒有開裂的風險,但城内情況不好,不少小溪流經此水災水位大漲,有可能泛濫,城中不少路被淹沒,排水困難,百姓修建的房屋多是土屋,長期浸泡在水中,有垮塌的可能,災民數量粗粗統計是……
顧朔飛速将數字在心中過了一遍,計算當前帶來的糧食能撐多久。帳篷外吵嚷起來,是大皇子和蘇景同回來了。
顧朔沒擡眉毛,災民的數量超過預期,眼下的糧食不夠用,他繼續計算調整放糧方案。
沒一會兒,帳篷外又有了動靜,是柳首領和弦歌帶着一個人回來了,聽馬的腳步聲,他們帶着的那人帶着很沉的東西。
顧朔計算完畢,撩開帳篷簾子,隻見一個大夫打扮的人,帶着醫藥箱進了大皇子的帳篷。
顧朔皺起眉,醫藥箱怎麼會那麼沉,倒像是裡面裝了金子。
不一會兒,大夫出來,進了蘇景同的帳篷,等再出來時,醫藥箱輕到他腳步都輕快了。
顧朔等人走後,擡腳進了蘇景同的帳篷。
蘇景同正盤腿坐在帳篷裡,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個精緻的天青仙鶴獨立漆器匣子,“坐。”
顧朔翻開匣子第一層,裡面裝着三顆藥。
第二層裝着三包藥。
第三層是濱州的花樣點心。
第四層是一盅解暑的湯。
隻有這四層,不應當沉重。
顧朔把東西拿出來,對着匣子敲敲打打,聽到一處動靜不同,略一觀察,瞧見一處不明顯的機括,扳動機括,漆器應聲分裂,六個面砸在桌上。每面上都嚴絲合縫地貼着一層金磚。
“你幹了什麼?”顧朔問。
蘇景同沒回答,他把金磚拿下來,又把漆器盒子的六個面來回轉了兩圈,但沒别的動作。
蘇景同的簾子又一次被掀開,赤霄軍十隊的人進來彙報:“世子,那人去了濱州稅課大使家中,後稅課大使去了濱州刺史徐銳的宅子中,見到了一個侍女,侍女聽完他說話後,提着酒壺去給了濱州刺史徐銳。”
“知道了,下去吧。”
蘇景同這才道:“我去了看守濱州糧倉的張老五家中,從他那兒逼問到濱州近三年的糧食進出情況,并且在他家柴火的機括中,找到了濱州糧食進出賬目。”蘇景同把賬目拿給顧朔。
顧朔大略翻了幾頁,“看起來問題不大,手段也簡單,隻有少量糧食被中飽私囊,若要追責,最多隻能追到糧倉大使頭上。”
“我命人在張老五家翻找真實賬目時,一直盯着他的神情,當士兵找到他家竈台時,他明顯緊張了,所以我讓人仔細翻了竈台和柴火,他們沒找到,等我去翻柴火時,我發現他眼神中除了有緊張,還有一點期待和焦慮……”
期待。
焦慮。
這本“真賬”雖然隻能追責到糧倉大使頭上,但看守糧倉的張老五作為直接看官人,責無旁貸,追責張老五是闆上釘釘的,輕則打幾十大闆沒收貪墨糧食,重則流放。他在期待什麼?
“等我從柴火中拿到這本賬,他的眼神中竟然沒有焦慮了。”蘇景同道,“我拿回了一樣他們期待我拿到的賬本。”
“我走後,叫人盯住了他和他周圍的動向。他鄰居家中有個腳步很輕練過功夫的人,觀察了我們許久,輾轉給濱州刺史徐銳帶了一句話。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大概是糧食進出賬已經被我拿走了吧。”
“至于這金子……”蘇景同笑笑:“這是我叫弦歌和柳首領帶話,表示我們三個中,隻有你是來赈災的,我和大殿下隻管要功績,不想多事,希望他們配合我們把功績刷好。”蘇景同扒拉金磚,“我們在濱州外見到了災民,濱州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想讓我倆美言,需要一點誠意。”
“以上,就是金磚的來由。”
蘇景同扒拉金磚,“至于為什麼封口費隻有這麼點金磚,”蘇景同聳肩,“因為他知道我們拿走了‘真賬’,‘真賬’裡隻有小偷小摸,且責任追不到他身上,他隻是意思意思,如果給太多,反而會讓我們起疑心。”
顧朔問:“那真正的賬本在哪裡?”
“稅課大使、糧倉大使、濱州刺史,可能在他們三個手中,也可能已經燒了。”蘇景同說:“我安排十隊的人把盯着張老五的人涉及到的幾個官員的府邸,都去摸排一遍,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有結果。運氣不好的話……”
蘇景同揚起“真賬”和濱州刺史送的金磚,“造假的賬本和行賄的金磚,足夠立案标準。我們可以把人先行扣下,接管濱州,叫刑部派人過來慢慢查。”
“接管濱州……”顧朔莞爾:“有軍隊在手,說話真硬氣。你這樣做,往後沒人敢給你和大皇子送東西了。”
“我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要他們的東西做什麼。”蘇景同彎起唇角:“大殿下廉潔奉公,也是應當應分的。他該感謝我給他個廉潔名聲。”
濱州刺史徐銳的府邸,結束宴會後,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徐銳送走了赴宴的賓客,又迎來了兩位客人。
兩位老客人摘下兜帽,露出稅課大使和糧倉大使的臉。
稅課大使道:“成了?”
“嗯。”糧倉大使興緻不高,“真賬”送到了世子太子手中,稅課大使和濱州刺史能擺脫幹系,他這個糧倉大使難免要擔個“禦下不嚴”的責任。
“放心,”徐銳瞥糧倉大使,“大皇子和攝政王世子那兒,我打點好了。他倆通情達理好溝通,态度明确,給錢就不追究。”
稅課大使放下心來,他知道徐銳是大皇子外祖父的門生,有這層關系在,應當好溝通。
糧倉大使事關自己,難免多操幾分心,大皇子要錢不奇怪,徐銳算起來是他外祖父的人,将來效忠也是效忠大皇子,“攝政王世子也同意要錢?”
徐銳抿了口茶,“是他叫人帶話要錢的。”
糧倉大使想起攝政王的雁過拔毛風格,攝政王十幾年來積攢的财富,比整個皇室都多,攝政王世子開口要錢,看來是“言傳身教”。
“他信那是真賬了?”糧倉大使多問了一句。
“嗯,”稅課大使回答:“我的人跟了他們小半截路,世子和大皇子在路上争吵,世子發現了假賬的紙張有問題,對比了‘真賬’,紙張沒問題。”稅課大使笑起來,“這可是他們自己發現的假賬的漏洞,人就是這麼愚蠢的生物,隻要自己發現了錯誤,自己推導了錯誤,見到沒有犯錯的,就會堅持那是真的。”
“那就好。”糧倉大使道:“如果他們收了錢,還要追查,大人可一定要幫我。”
濱州刺史道:“放心,‘禦下不嚴’,輕則申斥,這沒什麼影響,重則降級,我會跟典史交代,隻按申斥走。”
“那就拜托大人了!”糧倉大使道。
“事情進展得好順利,我有些不安。”糧倉大使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總感覺有什麼事情被他們遺漏了。
“放寬心,”稅課大使安慰,“他們三個,也就六皇子是真來辦事的,他忙着赈災顧不上這頭,查糧倉是攝政王世子和大皇子在做。大皇子那頭好辦,至于攝政王世子,”稅課大使笑:“一個十四歲的毛孩子,你指望他有什麼本事和經驗?能找到咱們精心準備的‘真賬’,就是極限了。迫不及待要錢,這才是他們家的家教。”
濱州刺史盯着他們兩個,“真正的賬本都燒了吧?”
稅課大使和糧倉大使異口同聲:“燒了。”
稅課大使接話:“咱們三個親自看着燒了的,這東西心裡有數就行了。”
糧倉大使道:“是,太危險了,一旦被查到,可不是‘禦下不嚴’的事。”
濱州刺史多看了糧倉大使一眼,意味深長道:“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彼此同心同德才好。”
“自然。”又是異口同聲。
這一夜注定是不安穩的夜。
一條消息在災民中瘋狂傳播:糧倉中的糧食被糧倉大使吞了。
饑餓又憤怒的災民們包圍了糧倉大使的家,闖了進去,果然在他家找到了滿滿一屋子糧食,哄搶而上。沒搶到的災民四處搜其他糧食或者金銀财寶。
天光微熹,濱州的巡邏官兵才發現此事,等他們趕到糧倉大使的宅院,府邸幾乎被搬空了,災民除了搶走金銀财寶和糧食,還把屋裡所有東西都瓜分了,隻剩糧倉大使全家和仆役的屍體歪倒在院中,身上布滿踩踏的痕迹,大約是想出來阻止,被餓急眼的災民一擁而上,踩踏而過。
“死了!”稅課大使第一時間趕到濱州刺史家中,面色惶惶,“居然死了!說是流民踩死的,你信嗎大人?怎會如此,是赤霄軍的人?”
“赤霄軍的人好端端為什麼要殺他?還殺了全家。那條流言是赤霄軍傳的嗎?他們想幹什麼?我們的賬都送到他們手上了,他們還有什麼要追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