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辛三在拐彎的地方停了,反手摸自己腰側。陳水快步趕上來:“咋了?”
辛三說:“我腰上刺撓。”
陳水彎腰把他手拿開,看見他後腰起了兩個大包,看起來像被蟲咬的,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格外紮眼。他伸拇指給他按了按:“疼不?”
陳水手糙,辛三都能感覺到他指頭上的紋路,又被他燙了一下,紅着耳根支支吾吾:“有點癢……”
陳水自己也被曬得不太清醒,居然沖那兩個包吹了口氣,辛三腰間一涼,彈向身側的土牆,瞪着他,惱似的:“你幹啥?”
陳水見他反應這麼大,莫名也有點不好意思,抓抓頭發:“我就是……給你吹吹,吹吹不就不癢了麼。”
辛三沒說自己被他吹起一身雞皮疙瘩,低頭繼續趕路,陳水也跟上。
這天夜裡,一家人在院中乘涼,路口忽然有個亮光不斷靠近。陳水眼尖,先爬起來走過去。村長拎着煤油燈左晃晃右晃晃,照見陳水,叫出聲兒:“哎喲,你就是陳水吧。”
陳水點點頭,村長又問:“你爹你弟呢?”
陳水把他領進院子,陳漢搖蒲扇的手停了:“呦,楊叔,進來喝杯水。”
村長擺擺手,讓他别見外,說:“我來帶喜事!”
陳水心裡突突跳了起來,隻聽村長嚷道:“你們家這回是真的要出狀元了!”
紅娘也迎上前:“啥好事啊?”
村長說:“你們家陳水還有辛三,都考上縣城裡的高中了!”
辛三早就走到他哥旁邊,聞言朝陳水看了看,今晚月亮隻有一半,照不見他哥的神情,紅娘跟陳漢聽到消息都樂開了花,又原路把村長送回家去。
院裡風習習,一時半會沒人說話,一陣栀子香飄過,陳水側頭,對辛三說:“進屋,哥給你擦藥。”
屋裡點起煤油燈,辛三默默撩開腰上的衣服,陳水蘸着膏藥往他身上抹,這藥清涼,加上他哥摁在他腰側的手指,辛三不太好受,他老想挪開腰,陳水掐緊了,給他把蚊子叮的包也抹上藥。
搽好後,陳水把他的衣服放下來,辛三剛準備起身,陳水在他頭頂出聲:“三兒。”
辛三又坐了回去,但沒轉身:“咋了?”
陳水聲音有點啞,不知道是不是天晚的原因,顆粒般磨着辛三的耳朵。
他說:“九月份你去縣城上學,哥送你。”
他這話說得分明,辛三是辛三,他陳水是陳水。
辛三問道:“你呢?”饒是自欺欺人,他也想問個清楚。
陳水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哥不想去。”
辛三沒吭聲,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出了裡屋。
陳水想叫他,聲音卻卡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發不出來。
他心想,還好,三兒沒鬧,還好,三兒沒哭,還好,三兒沒反對。
他的三兒長大了,幸好。
開學後,陳水幫辛三提着行李,一路把他送進了縣城高中,他們宿舍是八人間,辛三睡上鋪。陳水從袋子裡取出被子、枕頭、涼席,給辛三鋪好。這過程中來了好幾個家長,看見陳水都以為他是來上學的,陳水搖頭給他們解釋,說自己帶弟弟過來,又指着辛三對他們說,這是我弟。
辛三帶他在學校食堂吃了一頓大夥,特意要了最好的菜,辛三沒吃兩口,全把肉夾給陳水了,陳水邊吃邊感慨,三兒長大了,懂得疼哥哥。
吃完飯辛三把他送到車站,陳水讓他别浪費時間陪自己等,辛三沒吭聲,就那麼跟他犟。
縣城路遠,辛三兩個月才能放假回家一趟,陳水上車前囑咐辛三要好好吃飯,不該省的别省,還說他會按月寄錢過來,寄了多少辛三就要花多少,不夠寫信給他要。
辛三點了頭,陳水才放心上車,位子上能望見站路邊的三兒,瘦瘦小小一個,陳水朝他揮揮手,下一秒就把簾子拉上了。
看不見自家哥哥,辛三一骨碌蹲靠在車站的長椅邊上,哭了出來。
一九六零年九月,陳家兄弟告别過往七年相依為命的生活,走上了生命裡兩條迥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