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客棧時，正踩上第一聲響徹天地的雞鳴。

沈炎進房後左右看了看，沒發現阿鳳的身影。這鳥兒想是不滿他在吉祥鎮時無情的使喚，離家出走了。

沈炎有些好笑地搖搖頭，卻也并不怎麼擔心。他回過身，正想跟孟辰說道說道，就發現孟辰沒精打采地站在他身後，神情恹恹，好看的鳳眸眯成一條線，時不時垂一下頭，顯得困倦不已。

“這是怎麼了？”沈炎愣了一下，不覺有些擔心地伸手貼了貼孟辰的額頭，隻感到手下一片冰涼，“難道是夜裡風太大，着涼了？”

孟辰乖順地任沈炎的手在自己額頭臉頰上輕撫，勉強牽了牽嘴角，啞着嗓子低聲回道：“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他雖高挑瘦削，但此刻裹在毛茸茸的厚實鬥篷裡，依舊眯着眸子，長長的眼睫羽扇似的随着一垂一垂的動作微微顫抖，整個人看起來竟顯得圓潤乖巧，有種奇妙的可憐可愛之感，倒與小玉有那麼點相似。

沈炎想到這一夜折騰許久，大多都是孟辰在出力，想是太過勞累所緻，便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把他扶到椅榻上坐下，又吩咐客棧小二去打一桶滾熱的水來。

待到熱水和浴桶送來，他一邊立好遮擋的屏風，一邊對着孟辰笑道：“雖說修仙之人不惹塵埃，淨身用法咒即可，不過這熱水澡泡一泡很是解乏，你可試試。從前呀，鳳仙樓後山有一處天然的溫泉眼，我修煉過後經常會去泡上半個時辰，可舒服了……”

孟辰閉眼靠在椅榻上，看似慵懶地随意回應着，其實并沒聽清沈炎在說什麼。

身上這勝過世間任何酷刑的疼痛讓他的意識有些模糊，隻能隐約感到沈炎在對他笑，嘴上不停地說着些好像很有意思的東西。那話語中不自覺帶出的一種哄勸似的溫柔，讓他臉上露出些許笑意，連這一身難耐的痛乏似乎都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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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孟辰泡澡的時候，沈炎終于得閑，想起把錦袋裡的小玉拿出來檢查一下。

這兔子從來都是活蹦亂跳話很多，沒事也要找點事來對着沈炎叽叽喳喳一番，叫沈炎時常懷疑她其實不是兔妖，而是隻百年的麻雀成了精。但是從吉祥鎮回來的這一路上，這兔子居然安安靜靜呆在錦袋裡，一個字都沒說過，甚至連頭都沒從袋子裡伸出來過，實在是反常得緊。

沈炎将小玉輕輕放上床榻，看着她在被褥中軟綿綿地團成一個毛球，細軟的絨毛随着滞澀的呼吸艱難地微微起伏着。平日裡機靈活潑的長耳朵也沒了活力，此刻無力地耷拉下來，蓋在緊閉的小眼睛上，又有點當初被沈炎一劍穿胸的模樣，實是可憐兮兮的。

“兔子？”他輕輕推了推小玉，想看看能否喚醒她，“兔子？醒一醒，你怎麼了？”

沒有任何回應。

沈炎無法，隻得凝起咒訣，細細地将小玉從頭到尾探查了一遍，卻沒發現任何異樣的地方。倒不如說，以探查結果來看，小玉的身體目前應該是十分康健的狀态。

他很是驚訝，不信邪地重又連着試了多次，後來甚至于喚來鳳凰火，就如同凡世醫師懸絲診脈一般化成金紅色火線，密密裹住小玉，學着阿鳳的樣子試圖淨化，然而還是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那隻小兔子依然雙眸緊閉，身體微微抽搐，似是陷入了一個醒不來的噩夢之中。

“難道不是阿鳳的火就沒有用嗎……”沈炎終于感到有些急了，“可惡，這缺心眼的鳥兒，到底跑哪裡閑逛去了！”

他在嘗試了許久，把自己這二十年的所學所能全部用上，仍不能确定小玉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之後，終是選擇投降，決定換一個對于妖族來說可能更加對口的人來。

“星懸，你泡好了嗎？”他走到屏風之前，對着屏風後隐約的人影略顯遲疑地低聲喚道，“兔子好像不大對勁，我查不出原因來，你能幫着看看嗎？”

他靜默着候了片刻，孟辰那邊卻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沈炎不由無語凝噎，半晌才又開口，稍稍提高了聲量喚道：“星懸？你是睡着了嗎？”

對面依舊是無聲無息，隻有半掩的窗欄外順着逐漸明亮的天色，偶爾飄過幾點晨雀清脆的叽喳之聲。

沈炎頓時一個頭變作兩個大，生怕這邊一個小的昏過去不知怎樣還不夠，那邊一個大的泡個澡也泡出什麼好歹來，隻得高聲提醒一句“我過來了”，便繞過屏風走到内側。

孟辰的确是睡着了。

他微側着身，歪頭靠在高大的浴桶邊沿，隻對沈炎露出蒼白若雪的半個肩頭，似是睡得正香。

沈炎這才放下了懸着的心，剛要開口喊人，就發現眼前的身體毫無呼吸起伏，整個人安靜異常，全然感受不到一絲身體主人仍在這世間生存着的氣息。

他剛剛放下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忙一步搶到浴桶旁，正欲伸手去探孟辰鼻息，卻又被浴桶之内的懾人景象驚到，伸出去的手就這麼停在了半空中。

孟辰那從肩頭延伸出去，露在水面之上的大半後背上，竟有一個碩大的刻印。即使被濡濕的墨發覆蓋了大半，沈炎還是能認出這是一個“辰”字。

這辰字刻印像是誰用鈍刀在血肉之身日複一日慢慢锉磨而成，反複愈合反複再刻，不知經曆了多少年歲，那痂痕能看出層疊的斷裂之處，慘痛不可言狀。

此時鮮血淋漓，殷紅的血液正如林間小溪般從皮肉翻飛的深重傷口汩汩流出，順着背脊的輪廓彙聚到早已冰涼的水中，混着飄散在水面的漆黑長發，糾結不可解，竟已将整個浴桶的水染成了望不見底的暗紅色，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若是尋常凡人，出了這許多血液，怕是早就去鬼界報道了。

沈炎收回手，默默站在旁邊凝視了許久，隻覺不知怎的，方才的緊張擔心之情，在見到這駭人景象後反而平靜了下來。

鬼道雖為天地四道之一，在神、妖、魔、鬼四道之中卻是最下乘之道。

這并非是說修鬼道會為人所不齒，而是在這六界之中，隻有已逝化鬼之物才會修行鬼道，以求在鬼界能夠有一席之地，而非終有一日散于天地之間。

這修行鬼道的第一個關鍵，便是要放棄性命。就單是這一點，就已經斷絕了世人修行鬼道的可能。

因為在這世上，蝼蟻尚且貪生，沒有還活着的種族會主動選擇去死。像孟辰這種活人入鬼道的，這天地間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