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漢國有過女帝。
她戎馬半生,一生無子,醉卧沙場,化成天下。
女帝病逝在一個霜後初晨,當第一抹曙色照進宮牆,厮殺已然上演。
隆冬的雪被殷紅暖化,水和着血流進禦池。曆經數輪手足相殘,空置的龍椅終于等來年輕的身影。
尚及弱冠的君主踏着鮮血登上禦座,沿途甩落的,是至親的頭顱。
隻不過這次,是個男君。
南漢重新迎來了男子為君。
不日,新帝布下初诏,以女帝無子為由,今後不予立祠,改尊女帝之父為正。
另,廢去女子亦能參政之條令,凡國女子,撤學堂,禁納男為妾,重習女四書,以正“武皇呂後”之妖風。
正所謂牝雞不晨、夫為妻綱,女帝開的壞頭終于得到整束,南漢上下男子們無一不拍手稱快。
數十年前與前楚一戰,南漢死傷慘重,壯丁幾乎死盡,連繡房的繡娘都紛紛撇下針黹,扛起刀槍上陣殺敵。
可自大敗前楚、國庫充盈後,這些女子竟不甘退回後宅,跑上街、考科舉、搶起了男子的活。
多少幼兒嗷嗷待哺,其母卻埋頭案牍,多少男子正當娶找不到一個想嫁人的,甚至還要被婦人擠掉差事。
讓女子退回後宅的抵抗聲愈演愈烈,不少士人怒罵,女子亂三綱、敗五常、抛頭露面、早晚會亂國之大本。
為順應儒生士人,新帝裁女官,立新法,舉國男子高呼萬歲。
夜半,教坊司亮起羊角燈,老儒生醉意醺然,唾沫星子濺在桌面:
“女子嘛,至多做做皇後、垂簾聽政就已是極好。皇後、太後、長公主也可大權在握、也能擅弄權術,完全不輸男子,何必非要當皇帝呢?”
“不止是皇帝,還想做狀元呢,簡直得寸進尺!”
戴着儒生冠的士人打趣:“奸人的‘奸’字怎麼寫?——三個‘女’字。看看,祖宗總結得多妙:女即奸也!”
說完,便滿堂大笑,歡歌達旦。
他們的話一字不落掉進楚蘭情耳中。
楚蘭情彈着弦樂,沒有惱怒,亦無表态,因為她今夜要去刺殺新帝。
不是她一人,是教坊司所有姊妹。
淪落教坊司前,她們曾是女官。
新帝以支持叛黨、通敵亂國為由清算了一批女官與将軍,又忌憚放走餘下的人會放虎歸山,立了個折中的法子,将剩餘的女官安排至教坊司。
教坊司……那是自女帝起便已廢止的内庭官|伎之所。
一雙玉手,謄寫千秋,如今隻得撥琵琶,楚蘭情想,她要讓新帝死。
——即便他們是青梅竹馬,是自小一同長大的皇子與女官。
她也的确如此做了。
可她們敗了。
主謀山陽公主被“賜”和親,命喪中途,其餘人等皆下獄處死,獨獨留下她,被君王高鎖樓台。
這一次,熄滅的火再沒有重燃起來。
楚蘭情不死心,再次舉刀揮向向新帝。
當刀刺向那人時,他笑了。
他是帝王,也是少年人,有着與身份矛盾的情真、困惑。
那人将她反手制于書案,蟬钗落了下來,她看見一幅紅绡飄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便是燭台的晃動聲。
濃烈的愛恨中,新帝抱住她,将她囚于深宮。
為了不讓旁人傷她,他故意疏遠她,将她安排在最冷僻的偏殿,罰做最苦的活,任由其他妃嫔打罵。
此後,宮裡多了位不受寵的楚淑妃,南漢少了一位楚史官。
楚蘭情的尖牙利爪、铮铮傲骨在日複一複的宮門中被這個男人挫盡。
屈辱像鞭子一樣打在她的臉上,羞得不能自已,卻被男人挑起下巴,迎接他冰冷的眼神。
直到她被皇後打至小産,新帝大怒,為她廢後,将挑唆的妃嫔一夕滅族。
他擁住她因失血冷卻的身子,剖開真心:“阿蘭……朕不能讓人知曉你就是朕的軟肋,否則定會有人對你下手。”
“朕本以為這樣就可保全你,是朕對不住你。你醒一醒,朕命你即刻醒來!不準留朕一人!”
那夜,九五之尊伏在楚蘭情的屍身上,哭得像個孩童。
宮人方知,原來天子也是血肉做的凡人,與痛失愛妻的平凡夫君沒什麼不同。
楚蘭情死了,被新帝追封為後,葬得隆重。
當她重新醒來,已是五年後。她還活着,衛尉少卿祁陽将她與一位相似的小宮娥掉包,送出了宮。
楚蘭情本想就此離開京城,不料新帝聽到了風聲。
一列人馬将祁府團團圍住,排開一道,當朝天子從中走出。
她被接回宮,在男人的愧疚中寵冠後宮。新帝對自己百依百順,要金絲不敢給銀絲,隻求她不離開他。
而祁陽,新帝必然不會放過,在一場大戰中下旨掐斷援兵,讓祁陽戰死沙場。
一個初春,楚蘭情誕下龍鳳胎,其中兒子被封為太子。
從此,南漢徹底淪為男主王朝。
楚蘭情位極皇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天子一生一世一雙人,齊福同享。
宮外人人都道:還是女孩好啊,多了條嫁人便能飛黃騰達的路,豈不比白首功名的男子幸運?如此看來,男子果真不容易,什麼都要靠自己。
新帝為她不再立後,後位空懸,她承恩盛寵數十載,最後雙宿雙飛,歸隐山林。
望着蒼茫的天際,楚蘭情苦笑,這樣的終焉也不錯。
萬民敬仰贊頌的國母,聽着也壞不到哪去吧?榮華、富貴、地位哪樣有缺?
多年深宮,昔日刺殺君王的熱血已涼,曾想做為女官從政的抱負也在歲月蹉跎中風化。
隻是偶爾記起,依稀像一片浮葉在井口打轉,唏噓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