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嬴政冷冷淡淡地擦手,“好了,你自己去玩吧。”
“那我,去找祖母。”幼崽興沖沖地跳起來,兩隻小手塗了不少藥膏,像被畫了畫似的,暈開大大小小的紫色雲朵,古古怪怪,可可愛愛。
“嗯?”嬴政驚覺,“回來。找她做什麼?”
“打聽一下,你受傷的故事呀。”幼崽樂呵呵。
這幾天他話說多了,好像越發流暢自然了,果然語言這東西,需要多多練習,熟能生巧。
“興妖作怪。”嬴政貶了一句。
“才沒有。”李世民辯解道,“我是在與祖母,交流感情。”
嬴政哼了一聲:“她沒空理你。”
趙姬正忙着搬家呢,哪有空敷衍這廢話一籮筐的調皮鬼?
“移居的事,又不需要她,親自動手。”李世民自有他的一套邏輯,并且能自圓其說,“我去和祖母請安,問她,你小時候的事,祖母肯定,願意告訴我。”
趙姬和嫪毐鬼混的地方,嬴政怎麼可能願意讓這孩子單獨跑過去,誰知道他會撞見什麼,發生什麼事?
“過來,坐好。”嬴政命令道。
“哦。”幼崽答應得總是很積極,笑得很燦爛,撲通一下跪坐在軟墊上。
“坐正。”嬴政頗為挑剔。
“唔……”李世民看了看姿态永遠端正挺拔的嬴政,遲疑道,“我有個問題。”
“?”
“你在這裡,坐這麼久,不會腿疼嗎?”他真的很疑惑。
“有支踵。”嬴政不明白他在疑惑什麼。
支踵,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凳子樣的玩意兒,跪坐的時候放在屁股底下,起到一個支撐作用,不至于一直壓着自己的腿腳。
“那也疼。”李世民堅持自己的觀點,舉例道,“最多,一個時辰,腿就麻了。”
“嬌氣。”嬴政現在贊同芈夫人的說法了,這娃弱不弱不知道,但是真嬌,手上連皮都沒破,都要巴巴地來喊疼,跪坐一會兒就嫌不舒服。
不舒服能怎麼辦?禮儀就是這樣的,難道還能箕坐不成?
李世民更疑惑了:“我還有個問題,為什麼,非要跪坐呢?”
“這是什麼問題?”嬴政和他大眼瞪小眼,都覺得對方腦回路清奇。
“你看,這個支踵。”李世民把這不叫凳子的小凳子拖過來,雙手張開,比劃比劃,“如果做大一點,再大一點,就可以坐着了呀。幹嘛非要跪呢?”
誰要一直跪坐呀?他才不要!他又不是沒見過坐具!
嬴政沉吟片刻,覺得頗有道理,便令趙高去少府,傳達長公子的意思,搞個能坐的凳子出來。
趙高欣然領命而去。
嬴政屏退了大部分人,隻留了蒙毅,看着李世民道:“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你知道,我有話要說?”幼崽驚奇。
“你快把我的衣袖扯爛了。”嬴政面無表情。
李世民一低頭,才發現他的手跟多動症似的,揪着嬴政的袖口,毫無所覺地撚來撚去,織錦的玄鳥被他揉得皺皺巴巴。
李世民有點不好意思,但并不松開,而是小聲道:“那個趙高,我不太喜歡。”
“為何?”嬴政問。
“因為……”
因為什麼呢,李世民也不知道。
“他相貌醜陋?”嬴政随口一問。
“那倒沒有。”
“冒犯了你?”
“也沒有。”
“偷奸耍滑?”
“……好像沒有。就算有,我目前也,沒發現。”幼崽誠實地回答,并不因為自己不喜歡一個人就說他壞話,随意誣陷。
“服侍你不夠盡心?”
“也沒有啦……”
李世民往這殿裡一跑,不遠處就多出一個沒有煙的炭盆來,持續散發着溫暖的熱度,調整着室内外的溫差。
他靠近嬴政時,一個厚厚的軟墊就鋪到桌案邊,等他随時坐下來。
他和嬴政叽裡咕噜時,趙高查看完炭火,又給他送了一盞梨湯。
李世民嘗了一口,溫度剛剛好,正适合入口,他實在沒法昧着良心說湯太燙,借此發作趙高。
“宦者令說趙高為人殷勤,手腳麻利,辦事妥帖,照顧孩子應當沒問題。可你卻并不喜歡他。”嬴政若有所思,“可有什麼緣由?”
“呃……”李世民支支吾吾。
死腦子,快想啊!
嬴政看向蒙毅,安靜如兵俑的少年中郎垂首作答,把今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彙報給上司聽。
“趙高欲涉冰為你取銀彈,你因此不悅?”嬴政忖度着,“你覺得不妥?”
“水深冰薄,履冰危險。”李世民斟酌着言辭,試圖把他内心所想盡可能準确地表達出來,“蒙毅就沒有,主動提出,為我涉冰。”
蒙毅一驚,忙道:“臣失職……”
“不,我沒有怪你。”李世民毫不在意,嬴政也絲毫沒有變色,微微擡手,打斷了蒙毅的請罪,繼續專心聽孩子議論。
“我是說,蒙毅知道冰薄,且已經告知與我,那趙高呢?他明知道危險,卻主動為我涉險……”
“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李世民肯定道,“他若是因此落水,是誰的錯?”
這原是一件很小的事,呂不韋送了金弓銀彈,貪玩的公子把彈珠彈到湖面的冰層上,盡職盡責的小吏想為公子取回彈珠,履冰而去,不慎踏碎薄冰,墜入湖中。
但是,倘若小吏因此而死,算是誰的過錯?
“趙高願為你涉險,你不喜歡;蒙毅沒有為你涉險,你反而覺得很好?”嬴政越想越覺得這孩子有意思。
“彈丸不過,區區玩物,哪怕是銀制,如何配與蒙毅,相提并論?”李世民理所當然道。
蒙毅不由動容:“公子……”
“隻是拿你,舉個例子。”幼崽表述的重點從來與蒙毅無關,他隻是個對照組,就像“别人家孩子”裡的那個孩子。
“我不覺得,趙高是在,盡忠。我以為這是,邀名媚上,陷我于不義。若他落水而亡,史書會記載我,玩物喪志,草菅人命。”李世民總算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了,還補問一句,“我說的,夠清楚吧?”
夠清楚了,不僅嬴政明白了他的顧慮,連旁聽的蒙毅也完全理解了。
“你很在意人言和史記[1]?”嬴政不以為然。
“你不在意?”李世民反問。
“不過浮塵而已。”嬴政淡定道。
“是嗎?”李世民扶着桌案爬起來,在兩人不解的目光裡,走到蒙毅身後,捂住了中郎的耳朵。
然後他對着他父親貼臉開大,悠然道,“倘若史冊記載,有一位王者的母親曾是邯鄲倡優,國相的姬妾[2],而那個王者,是國相的私生子呢?他也能毫不在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