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葉南徽出聲。
樓硯辭那小師弟殺豬般的叫聲,便從身後的屋内傳來。
這叫聲仿佛摔杯為号。
原本還僵着的十來人,霎時便攻了上來。
有一說一,樓硯辭這些同門都有些本事,葉南徽想全身而退,手中就不能留分寸。
也難免見血。
一盞茶之後,這些個弟子便四散帶傷逃走,葉南徽喘了口氣兒,原本還想去見見白清枝的心思散了個一幹二淨。
走,趕緊走,按着她輪回十一次的經驗,她偷盜仙草,謀害白清枝,又打傷内門弟子的罪名是擺脫不了了。
果不其然,她叛逃仙山七日後,白清枝的死訊傳出,仙山正式懸賞追殺。
“惡鬼命犯兇煞,殺人逃竄,死不足惜。”
她在仙山的口中,向來是罪該萬死。
【九幽惡鬼,命帶兇煞,食生靈陽氣得以存活,這樣的東西遲早會闖下大禍。】
那年刹那殿,殿宇之上,仙山山主并未看她,隻望向樓硯辭,未說一言,隻一個眼神,樓硯辭手中的春秋劍便握不住,血從唇中溢出,方才與四位化神打鬥時所受的暗傷再也藏匿不住。
樓硯辭臉無血色,卻強撐着,單手掐訣,與山主密語。
葉南徽不知道樓硯辭和山主說了什麼,那日之後,她和樓硯辭齊齊被關入仙山地牢。她毫發無傷,樓硯辭奄奄一息。
她在昏暗的牢中,想盡方法為他續命。
隻是…早知如今,或許讓他死在那晚更好。
她垂下眼睛,門外的腳步聲頓住,神思回籠。
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傳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來了。
看着提劍緩步入院之人,葉南徽的目光輕掃過眼前這張動人心魄的臉。
【秋水為神玉為骨】
仙山衆人向來愛如此贊歎樓硯辭神儀明秀。
但其實樓硯辭生得唇紅齒白,該算是極豔的長相,也隻有這樣的樣貌才會有一壓群芳攝人心魄之感。
之所以清冷疏離,是因樓硯辭生了一雙極妙的眼睛。
無情無欲,偏偏瞧人時又帶了絲若有似無的悲憫,恍若古籍裡憐愛衆生的神明。
便是這樣一雙慈悲目,硬生生壓下幾分豔色,添了些不可亵渎的疏離,似有若無間也透着幾分親近溫柔。
最易惑人。
劍光一閃,沒有寒暄,樓硯辭舉劍而來。
她的匕首勉強擋了一擋,也很快不是對手。
那柄春秋劍瞬息之間便貫穿了她的身體。
很痛。
即使樓硯辭的劍已然很快。
但還是痛。
胸口被開出個洞,她踉跄着跪倒在地。
第十二次了,還是這樣的結局。
無論過程如何,無論她如何逃,似乎也逃不過這命運。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她費力地擡眼,想再看一看樓硯辭的臉。
果然,和從前十一次一樣,樓硯辭神色平靜,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也沒有分毫恨意。
無喜無悲,就如此這般,出劍、收劍、看着她倒下、斷氣,成為這院中諸多死屍中的一具,眼底盡是漠然。
是了,為同門親友報仇,合該這樣幹淨利落才對。
鮮血不斷從口湧出,望着樓硯辭冷漠的臉,葉南徽意識逐漸模糊。
陳舊的記憶翻湧而出。
“你會護我嗎?”
很遙遠的一百三十年前,她立于血海骨山之上,殺盡了九幽中的妖魔,渾身是血。
樓硯辭朝她伸手,問她——
“你想随我出去嗎?”
他的手幹幹淨淨,骨節分明,像是她多年後在人間見過的暖玉。
可她聽瀕死的大妖說過,人間是容不得他們的。
“甯可待在這肮髒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煙火升騰的人間做個異類。”
大妖是九幽之中唯一對她好的妖魔,她信她。
于是她呲了呲牙,想吓退眼前之人。
可冷漠疏離的仙君眼中卻染上幾分笑意,豔色幾近壓不住,讓她一時竟移不開眼。
色令智昏。
“你…會…護…我…嗎?”
她松了口,一字一句地發問。
她能看得出這人很厲害,九幽遍布瘴氣,手段通天的妖魔都受不住,他卻泰然自若。
“我會護你。”
尚且年輕的小仙君也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于是她點了頭,被樓硯辭一手帶回了人間。
*
騙子。
葉南徽眼底鼻尖倏忽湧上些許酸澀,唇間無聲地擠出兩個字,試圖壓制洶湧而來的情緒,她向來是個不愛哭的惡鬼。
輪回十二次,她總告訴自己,次次死在樓硯辭劍下是命運弄人。
樓硯辭帶她出九幽,又持劍護她,一力保她入了仙山,修了仙法,化解了她體内積存成毒的妖魔煞氣,讓她活了下來。
若不是誤會,他怎會殺她?
可……分明隻是誤會,他又為何次次殺她,從未信她。
一次一次,她都将穿心而過的痛意和對樓硯辭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之意,壓在心底。
可是如今……情緒一點點從細微處潰敗,積壓在識海裡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
第十二次輪回。
驚慌無措的白清枝扯着樓硯辭的衣袖,淚眼婆娑。
“若……若葉師姐有一日要動手殺我該怎麼辦?她…可是惡鬼啊……師兄,我的至親都是死于妖鬼之手,我……實在是怕……”
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一向寡言少語,剛正不阿的仙君,擡手擦了擦她眼角滾出的淚珠,聲音溫柔:“若是如此,我定殺她。”
秋風起,枯黃的落葉飄飄忽忽落在她的掌心。
铮然一葉,天下已知秋。「1」
葉南徽第十二次死在了一個枯敗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