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手勢示意阿爾莎小心行事,他繼續跟上先覺種的步伐。
一排排的透明器皿幾乎堆滿了這一層的實驗室,被不知打哪兒來的陰森綠光映亮,裡面存放着各種各樣的生物……活體?标本?左格不确定它們是死是活。
“天呐,”副隊低聲慨歎,“這幫狗東西!”
連大野也罕見地面露懼色,貼在阿爾莎身後走着,仿佛成了她的尾巴。
與此間的同僚交流過後,帶路的那名先覺種對他們搖了搖頭,觸須頗有節奏地抖動着,似乎在傳達什麼信息。
隻是在場這倆身披黑甲的“艦星人”皆是冒牌貨,壓根不知道它想傳達什麼。
左格與阿爾莎對視一眼,裝作明白地點了點頭,在先覺種轉移注意力後即刻背着它轉過身,湊到一塊竊竊私語。
“它剛剛是搖頭了。現在也沒有下文。”
“看起來,她們都已經……”
阿爾莎沒說下去,語調悶悶的,也不免為那十一名抱卵的雌性納什人感到哀傷。
生命啊,脆弱而短暫。他們徒有精英衛隊的頭銜,卻什麼都保衛不了。
“納什人真可憐!”
大野哭喪着臉擠進兩人中間,蹲在地上黯然神傷,烏黑亮麗的長發都垂到了地面。
左格沉默半晌,很想告誡隊員頂着這張臉做出這種舉動太容易暴露了,但張了張嘴終是沒能出聲。
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周遭,他的視線旋即被實驗室中心控制台上的全息投影星圖牢牢攫取。
那不像是一般的星圖,倒像是……基因标記圖。左格微微詫愕。
泰倫軍校的文化課曾講述過這部分内容。
在艦星時代開啟前,作為劫掠者大腦的先覺種會制造一種星圖,專門用來标記被女皇吞噬過的物種的起源地,以便理清種群的進化方向。
但如今早就沒有女皇了,艦星人還用基因标記圖做什麼?
“隊長,我們快走了。”調整好心态的阿爾莎将手搭在他的肩甲上,“能救多少救多少,先把那批納什人送回去,省得到時候橫生變故。”
左格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他們原路返回下層的實驗室,但緊接着就被那難得鬧哄哄的氛圍給驚到了。
先前實驗室裡面的先覺種好像都是各幹各的,彼此間的交流也不多,顯得還挺清冷的。
而現在這群艦星的科學家們圍成了一團,像在進行某種詭異的儀式。
走在前面的大野趁衆人不注意,一下子開啟艙門竄了出去,而後站在馬上閉合的艙門外向他倆揮手示意,表情急迫。
“怎麼了?”阿爾莎還有些不明所以,看看大野又看看先覺種,“哎不管了,我們也快走。”
左格沒說什麼,謹慎地繼續往前走。
“先治療他。”
一道沉着喑啞的聲音響起,似乎是從先覺種的包圍圈中傳出的。
這裡有人?
他記得先覺種是不會說話的。
那群科學家霎時忙活起來,四散開去取醫療器具。兩人則不動聲色地往門口挪動,暗自慶幸先前已經轉移了納什人,不然這種情況下帶着四十多個藍皮人出去簡直成顯眼包了。
離實驗室大門還有幾步距離時,出于好奇,左格側過臉瞥了一眼。
腳步驟然停滞,跟在後邊的阿爾莎疑惑地推了推他的臂甲,“怎麼不走了?”
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捏緊了,須臾之間左格的呼吸輕到幾近于無,雙腿紮根于地難以動彈。
他看到一張蒼白的面龐,蒼白得就像——
思緒無可抵擋地被拖拽回數年前,在赫提星荒涼的冰層之上,那個七竅流血痛苦掙紮的、抓着他的臂彎索要承諾的伴生體。
當時他說,他說……
指尖抽動一瞬,左格恍惚驚覺自己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
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啊。那些回憶總是輕易給他造成這樣的錯覺,但他們其實不是越走越遠,他們的路線從一開始就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偶然相交,僅此而已。
他長久地凝視着那張臉,專注到忘記了時間。
“走了!隊長。”阿爾莎直覺不妙,一把拽住金發青年的胳膊想将他拖離這個是非之地。
“等一下、等一下。”
左格推開她的手,語調相當平靜,可阿爾莎知道他已經魂不守舍了。
她難以理解地壓低聲量質問:“你沒看到他跟右刃首領在一塊嗎?他是兇手!最低也是幫兇。”
是的,他和夜翼在一塊,他罪有應得,但是……
在先覺種七手八腳的簇擁之中,夜翼半跪在地托着那人的後頸,他上半身的衣服被撕開,前不久自己耽于情欲時留下的激烈痕迹纖毫畢現一覽無餘。
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腹部豁的一個血洞,有什麼墨綠色的東西在裡面微微蠕動着。
先覺種将亂七八糟的管線連接至昏迷不醒的人身上,另一端儀器上變化的數值複雜且跌宕起伏,左格看不懂,因為看不懂所以心情愈加煩躁。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的?
“喂!隊長!”
阿爾莎詫愕不已地望着就這麼沖了過去的左格。
僅僅是因為他看到了,昏迷中的人擡起手,不知是想要抓住什麼。
現在那隻手搭在了冰冷漆黑的手部裝甲上。
場面短暫地靜谧了一瞬,随後又繼續正常運轉起來。
似乎無人在意,連夜翼也沒有關注這麼一個突然出現的高等戰鬥種,甚至稍稍退至一旁為其騰出空間。
左格默然回握住眼前這隻修長白皙的手,隔着一層護甲摩挲着,試圖抹去上面那斑駁的血迹。
“父親,父親……”
聽着那夢呓似的低語,他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眸。
幾個月前,在阿德納斯安全局接受停職調查時,他同遠在塞因斯坦的澤西塔有過一次短暫的通訊。
那位主母曾親口承認萊恩是她的孩子,而他反複核實反複求證,發現在新星曆195年萊茵協定通過後,不過三十多年的時間,魔卡斯就已經在外環聲名鵲起并成為疤臉的指定接班人了。
三十多年遠不夠棘海妖長成的,澤西塔毫無疑問撒謊了,而他想知道為什麼。
面對質詢,澤西塔給出的答案相當狡猾。她說,她是塞因斯坦的主母,自然所有棘海妖都是她的孩子。
當時自己氣得夠嗆,但冷靜下來并結合長久以來的種種蛛絲馬迹推斷過後,他心裡有了一個新的猜想,隻是還沒有機會去驗證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漩渦之中無法脫身。
你不是澤西塔的孩子。你的父親到底是誰?會是……
先覺種最靈活的那對前肢猛地一按一扯,将與血肉嵌合的子息體生生撕了下來,混雜了綠汁的濁血飛濺成一道弧線。
接着它又操起剪子,咔嚓咔嚓地把斷裂在腹腔内的殘肢連肉剪下。
你有用麻醉嗎?
左格眉頭越皺越深,差點沒能克制住喝止那粗暴手法的沖動。
“左格。”
被呼喚的對象從父親變成了自己,他雙唇翕動一瞬,幾乎要開口應聲了,但顧及周圍的異族還是咬住唇一言不發。
我在這裡。我在。你這個混蛋。
無論如何,他還是沒好氣地在意識裡給出回應。
往傷處塗抹了一種淺藍色的熒光液體後,先覺種開始替人縫合傷口。
“好了,快走了!”
後方的阿爾莎不知是第幾次催促,已經急得團團轉。
左格最後看他一眼,緩緩放開了那隻手,起身跟着副隊離開。
艙門從兩側向中間閉合時,裡頭适時響起一陣模糊的機械音,似乎是先覺種的醫用設備發出來的。
“檢測結果:生命體征趨于穩定,幼生體活性降低。”
聽到“穩定”二字後,左格長籲一口氣,總算放下心來。
旋即實驗室的大門在身後緊緊閉合,憑着優異的隔音效果阻絕了一切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