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邊浮雲半遮月,如同刺上了一幅太極水墨畫。
他的眼前慢動作地浮現死亡的畫面,一次又一次,仇飲竹将長劍刺進他的胸中,攪紮得他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他的确也死掉了。
他明明死了,陸行舟低頭,看見左胸處的衣衫被挑破,可綢布下的皮肉卻完好如初,仿佛那刺進心髒的一劍隻是一場夢,一場過分逼真以至于可怖的夢。然而那不是夢,陸行舟的意識從未如此清醒,那絕對不是夢,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傷害。
他為什麼沒有死?因為主角光環嗎?也對,主角怎麼可能在沒有存檔機制的角色扮演遊戲中死去?他還沒走到結局,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徹底結束。因為這對他來說隻是遊戲,所以陸行舟有不死之軀。
可是在遊戲中死去,不會有這種連接靈肉的痛苦。
陸行舟很痛,雖然傷口已經完全好了,可那種痛苦的感覺揮之不去,他不想死,也不想再品嘗死亡的滋味了。陸行舟的眼中湧出兩行清淚,他此刻依舊躺在草叢中,他嗅到了血的味道,轉頭一看,幹枯的血迹撞入模糊雙眼,多麼刺眼。陸行舟全身無力,他的手腳好像都不聽他的使喚,他隻能繼續躺在這片令人厭惡的草叢中。
萋萋荒草本是他的埋骨地,為什麼不是呢?如果能就這樣死去,人生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痛苦?陸行舟臉上淚痕斑駁不清,風吹過,草在低吟淺唱。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①想要歸家,可歸家必須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嗎?悲歌千裡舟不渡,仇飲竹這一劍,砍碎的是陸行舟的希冀,也是他的勇氣。
要不算了吧。
這是真的會死的。陸行舟想,雖然他還會活過來,可他受不了一死再死的滋味。若要做任務,就要與人為敵,隻要一直與人為敵,他就會一直死。陸行舟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退縮了,為了回到現實世界,他能接受在遊戲世界裡死上千百次嗎?殺人、被殺、殺人、被殺……如此循環無數遍,他能保證他回到現實世界之後還是個正常人嗎?他會變成精神分裂嗎?他會成為殺人狂嗎?他能認清自己嗎?
要不算了吧。
陸行舟心中的天平狠狠地偏向了“放棄”,放棄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啊,再也不管任務了,隻要他不願意當任務的狗,《三尺青鋒》就沒法再掌控他的命運。他在這個世界找個偏僻的角落,種種田釣釣魚,好好活着,活到壽終正寝的那一天,多麼輕松啊。
陸行舟曾經以為,為了回家,他什麼都不怕,刀山火海隻是背景,虎穴龍潭隻是他的墊腳石,這不過是遊戲,如果一個人連玩遊戲都沒有愈挫愈勇的心态,那麼在現實世界中該是多不堪一擊啊。陸行舟一直堅定這個信念,偶有迷茫的時候,也不過是為了收拾心情再出發。但這次情況全然逆轉,回家的欲望被殺死的恐慌牢牢壓制,不想死,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劍鋒剜心的滋味有人試過嗎?試過的人都已經死掉了,隻有陸行舟活過來了,他知道,他往後的每一次噩夢都跟這一劍息息相關。遊戲毀了他的心,又将他的心拼起來了。陸行舟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心髒,咚咚,咚咚,是急促跳動的。多麼可笑,他已經心如死灰,心卻跳得那樣好。
陸行舟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笑兩聲,眼淚又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這一晚的,各種亂糟糟的念頭在腦中打架,撕裂他夢眠,饋贈他熬煎。太陽像鹹鴨蛋黃那樣紅汪汪地挂在天邊,陸行舟毫無所覺,這一天日月無别。
月亮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是已經過了一天?或仍是他被殺死的那一晚?
陸行舟的眼珠澀然一轉,月圓樹靜,那些雜亂無章的想法都如潮水般褪去,此刻他什麼也沒想,他進入了一種渾然忘我的狀态。有什麼砸落在他的身上,淅淅瀝瀝的,他和雨珠有區别嗎?他們都落入了世界的懷抱,雨珠沒有靈智,比陸行舟少了許多心事。
雨滴在陸行舟的身上彈跳玩耍,它們似是發現了寶地,以陸行舟為舞台,為它們還算獨立的生命獻上最後一舞。陸行舟閉上了眼睛,微微張開了唇,他一日未飲食,心想,要不就這樣餓死好了。
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他做不到,餓死的過程太過緩慢,他怎麼忍受得了這樣的折磨,不過這還不是重點。根本原因是,他死得了嗎?他有不死之軀,何必這樣折磨自己。陸行舟不知道自己又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起來的,或許還是被饑餓驅使了。
他隻是個人。
陸行舟渾渾噩噩地回到客棧,餓鬼投胎似的大吃了一頓,随後沐浴換衣,栽倒在床上。就這樣躺下去吧,等銀兩用完了,就回去溪鎮郊外,在家中安安穩穩地度過後半輩子。
塵埃落定,不再動搖。陸行舟打定主意,不思不想,當個凡人。
他睡了很長的一覺,沒有做任何的夢。
陽光躍在陸行舟的臉上,一個身影擋住了陽光。陸行舟似有所覺,他緩緩睜眼,看見了于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