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歸柏坐在他身邊,兩人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陸行舟覺得身邊坐了一團熱氣,年輕人啊,比甯歸柏大不了幾歲的陸行舟悄悄感慨。
“跟我說說你家的事嘛。”陸行舟開門見山。
“我外公外婆隐居山林,我爺爺已經離世了,我奶奶癡迷武學,我的武功多半都是她教的,我爹娘雲遊四海,很少歸家,我跟他們……”甯歸柏頓住聲音,他似乎在挑選一個合适的詞語來形容自己跟父母的關系,終于他找到了,“我跟他們不熟,家裡還有幾個仆人,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叫樂旭,之前你去登龍城找我,見到的應該就是他。”
“你是獨子?”陸行舟倒不覺得驚訝,甯歸柏确實從來沒有提過兄弟姐妹。
甯歸柏沒什麼表情:“我爹娘根本沒想過有小孩,我的出現隻是一個意外,對他們來說,世上不應該有我。所以他們不可能再生一個。”
“為什麼?”陸行舟很少見到有不愛孩子的父母,意外難道就不可以被愛嗎?他現在不知道該不該閉嘴,會掀人傷疤嗎?甯歸柏看起來很冷靜。陸行舟又說:“你不想說他們也行,我們可以說點别的事。”
甯歸柏說:“你不是想知道嗎?”
“是,但是……”
“我告訴你。”甯歸柏以前什麼都不想說,他想讓自己看起來“不可憐”,說這些容易讓别人同情他,尤其是陸行舟這樣的人。甯歸柏不願意接受強者投來的冷漠,弱者砸來的憐憫,他認為他不需要這些。可是陸行舟想了解他,可是他的心也想說話,所以甯歸柏說下去了:“因為他們相戀的時候就立下了目标,他們要了無牽挂地逍遙江湖,孩子是負擔,是責任,是阻礙他們逍遙的因果。他們不喜歡我。他們也不讨厭我。他們努力忽視我。我一歲之後,奶奶提出想要親自帶我,這正和他們的心意,他們就将我給了奶奶。後來他們時常離開,偶爾回來,他們對彼此太好了,我羨慕他們,也感到憤怒。十二歲那年我離家出走,走過迢迢千裡,就是為了讓他們多看我一眼。”
但是甯拓文和蘇慕語沒有多看他一眼,多想他一念,然後甯歸柏遇見了陸行舟。同齡人、長輩、弱者、兄長、朋友、學生、強者,掙開名缰利鎖的光陰。
陸行舟想起了那個親吻,甯歸柏要求他親他,他親在了甯歸柏的側臉上。事後甯歸柏戳了戳自己的臉,說——也不好玩嘛,感覺跟我用手指戳臉差不多。
那時候陸行舟的心裡其實沒什麼波瀾,但他記了這件事許多年。現在想想,也是挺可憐的,一個孩子通過索取外人的親吻,得出“沒什麼大不了”的自我安慰的結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爹不疼娘不愛,沒什麼大不了的。嗯。
陸行舟問:“你恨他們嗎?”
甯歸柏說:“不。”
愛能轉化成恨,仇也能引發恨,甯歸柏兩者都沒經曆過,他怎麼恨甯拓文和蘇慕語?
陸行舟問:“你奶奶……她對你好嗎?”
甯歸柏抿唇靜了一會:“不好。她癡迷武學,一直想當天下第一,但是她的天賦不夠,她付出再多努力也隻是頂尖高手。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記得最早的事情就是在雪地裡練武,她不确定我是不是個有天賦的人,所以用盡一切方法激發我的潛力。她讓我讀書,是為了讓我能更好地理解内功心法,她把我丢進狼群中,是為了磨煉我的意志,她将畢生所學都傳給了我,是用她的精神來操控我的身體。我是她追求至高武學的一把刀。”
陸行舟消化了許久,他震驚地望着甯歸柏。難怪,難怪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能夠有這麼好的功夫。難怪他想要别人拜他為師,難怪他會憤怒自己的不争,難怪他練武的時候總有一種“平靜的發瘋感”,難怪他總是表現出與年紀不符合的冷淡,又時而顯出跟世界脫節的天真……陸行舟多麼敏銳,他将一切都串聯起來,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這就是因果。
陸行舟側過頭:“成為一把刀,很累吧。”
甯歸柏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沒什麼感覺,他覺得他應該是喜歡練武的,他也能承受高強度的訓練,如果他感到疲累,多半不是練武導緻的。
陸行舟低聲說:“抱一下嗎?”
甯歸柏睜圓了眼睛。
陸行舟側身抱住甯歸柏,他的掌心輕輕拍着甯歸柏的背:“我媽……我嘛,有個姐姐,姐姐跟我說過,擁抱的好處有很多,我給你數數,減輕壓力,促進血液循環,緩解疼痛,消除沮喪,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擁抱有這麼多好處,你可以多找人抱一下,反正你以前有那麼多弟子。而且你現在也沒有以前自閉了,多說話,多笑,哭也行,喜怒哀樂都是可以向外釋放的。我想說什麼來着,哦對,我覺得你是個很可愛的弟弟,我很喜歡你,也很欣賞你,你當一把刀,若是生鏽了沾血了累了想休息了,我願意當你一時的刀鞘,想吐槽訴苦罵人打架高興不高興都可以找我。不要太感動,我們現在是朋友嘛,互幫互助是應該的。”
對這番話,甯歸柏有些地方想展開說說。第一,随便找人擁抱這個問題。第二,弟弟這個名詞。第三,喜歡這個動詞。第四,一時這個限定詞。
但他隻是悶在陸行舟的肩上,不說話,不起身,陸行舟覺得抱得差不多了,要放手。甯歸柏不動,陸行舟牽起嘴角,罷了罷了,想來弟弟也沒享受過多少擁抱,讓他多抱一會吧。畢竟,擁抱有——減輕壓力,促進血液循環,緩解疼痛,消除沮喪,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那麼多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