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蹲下來,想要為秦陌止血,治傷,可是秦陌傷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下手,他沒處理過這麼複雜的傷口,他若是受那麼重的傷,隻會通過自殺來複原。他轉過頭,聲音有些顫抖:“小柏,金瘡藥。”
甯歸柏垂下眼眸:“他活不下來。”金瘡藥有什麼用?除非神仙在世,不然回天無術。
陸行舟是不知道嗎?他是不接受。他的眼睛變得濕潤,固執地喊:“給我,金瘡藥,給我。”
甯歸柏抿緊唇,他不想把這份虛假的希望遞出去。
兩人僵持之際,秦陌氣若遊絲地開口了:“小舟,你聽我說……”
陸行舟立刻轉過頭,跪蹲在地上:“師父,你說。”
秦陌說:“我的傷……太重了,做什麼都沒有用,你殺了我,咳咳,我沒法自盡,小舟,師父請你殺了我。”
陸行舟連連搖頭:“師父,你堅持一下,我讓小柏去請神醫,他輕功很好,很快就能把神醫帶過來,你再堅持一下,神醫的醫術很好,你不會死的。”
秦陌的五官扭在一起,顯出痛苦和無奈,他拖長聲音:“傻孩子。”
陸行舟想到了五年前,他十六歲,孤身一人來到關州,進入燕歸堂,拜秦陌為師父。
秦陌師父跟溪鎮武館的師父完全不一樣,他沒有武館師父那麼俗氣,那麼市儈,他反而更像陸望,他們身上都有種腳踏實地的穩重,這讓陸行舟感到很親切。
在完成“遍地為友”的任務之前,陸行舟在關州最能依靠的人就是秦陌。秦陌是他的師父,也像他的父親,但他是很多人的師父,不會是他一個人的父親,所以陸行舟跟他也有些距離感,他怕秦陌會對他表現出不耐煩。
秦陌也許是關注到了,猜到了陸行舟的想法,有一次在練完劍法之後,秦陌送了陸行舟一幅字,上面是《終南别業》的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陸行舟問為什麼要送他這幅字。秦陌隻是笑了笑,你不覺得這句詩很好嗎?陸行舟承認确實好。秦陌說行舟行舟,你行舟感到迷茫的時候,停下來,看看雲,看看月亮,看看兩岸的風光,不也是挺好的嗎?陸行舟問這是你寫的嗎?秦陌說是的。也許寫十個字花不了秦陌多少的時間,但這不是陸行舟衡量感動與否的标準,在異鄉,師父為陸行舟建了一艘小船。
後來的秦陌其實沒有給過陸行舟多大的幫助,他們相處的記憶多半是練武,你教我練,你指導我改正,偶爾閑聊兩句。他們不那麼了解對方,秦陌不會跟陸行舟講自己的事情,而陸行舟有困難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會找吳家兄弟和鄭獨軒,睡前胡思亂想的時候,他也很少會想到秦陌。
他有過一次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三尺青鋒》的策劃組根本沒有用心塑造秦陌這個人物,秦陌的性格,跟他讓陸行舟記憶最深刻的那件事情,其實是不太匹配的。換句話說,那不像是秦陌會對一個普通弟子做出來的事情,還是因為陸行舟有主角光環?他後來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始終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陸行舟說要離開燕歸堂的時候,秦陌沒有多問什麼,他祝陸行舟“鵬程萬裡”,陸行舟走的時候将那幅字帶走了。
秦陌送過他一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現在秦陌一息奄奄地躺在地上,等死亡降臨,他已經走到末路,領會生命盡頭的不甘和悔恨了。他求陸行舟殺了自己。
可陸行舟怎麼下得去手?
但是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看着秦陌在疼痛中慢慢咽氣,不是更加殘忍嗎?
秦陌再喊了一遍:“小舟……”
陸行舟攥緊拳頭:“嗯?”
“我死之後,将我的屍體帶回燕歸堂。”秦陌喘了會氣,“答應我,然後,殺了我。”
陸行舟沒法答應那句“殺了我”,隻說:“我會把你送回燕歸堂。”
秦陌說:“殺了我。”
陸行舟恨啊,為什麼要逼他做這樣的選擇,為什麼?理智告訴他,應該殺了秦陌結束他的折磨,他恨自己的優柔寡斷,他太害怕了,害怕從今日過後,噩夢又成了他每晚相見的摯友。說到底還是自私,他自私地想讓秦陌等死,他自私地不想承擔後果。
甯歸柏在一旁看了許久,終于說:“我來吧。”
陸行舟下意識拒絕:“不行。”
秦陌說:“好。”誰殺他,現在還重要嗎?
陸行舟說:“不行、不行。”
甯歸柏說:“我可以讓他沒有痛苦地離開。”
秦陌說:“快。”
陸行舟停止了說“不行”。
甯歸柏問陸行舟:“要嗎?”
陸行舟說:“他是我師父,燕歸堂的師父。”
甯歸柏說:“我知道。”
陸行舟說:“他是個好人。”
甯歸柏說:“他現在很痛苦。”
陸行舟說:“你不會……做噩夢嗎?”
“我不會。”甯歸柏搖頭,“我不會。”
陸行舟說:“師父……”
秦陌閉上眼睛:“動手吧。”
甯歸柏看向陸行舟,陸行舟怔了幾秒,他點點頭,僵着身體後退了幾步,轉過身。甯歸柏走近秦陌,他蹲下來,手掌按在秦陌的天靈蓋上,隻一秒,秦陌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陸行舟靜靜地站着,身後沒有了秦陌的呻吟聲,他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個穿黃袈裟的和尚,和尚垂下悲憫的目光,單手立掌:“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