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似乎并不完全是悸動,其中還帶着一大半其他的情愫。
令她想到若幹年前,在她掌心底下蹭腦袋的小狗。眼睛會舒服微眯,舌頭會間或輕舔,尾巴會歡快搖擺,十分享受的樣子。
是雀躍。是興奮。是餍足。
指尖越是深入,傳來的白噪聲就越是喧嚣。很難形容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像細雨卻又比它纏綿,像落葉卻又比它旺盛,像風雪卻又比它柔和。
它像萬物,又不像萬物,傳遞到她指尖時,讓她也能感受到同樣的雀躍、興奮與餍足。
旅人管中窺豹,在粗粝結繭的大掌中心處,捕捉到了快樂,指尖忍不住開始轉圈輕劃。
黎信步隐忍繃直的手掌忍不住一蜷,指尖如山脈橫檔,阻住了她前進的步伐。
【癢。】
奧黛無情又霸道地把他手掌撫平,繼續探尋快樂。
他忍不住偏回來一點頭,見到奧黛認真而專注的神情,耳尖被燒得越來越燙,掌心也越來越癢。
不知過了多久,她把這份快樂推回:“我聽見了。”
他的拳頭如獲大赦地離開了桌面,依戀地握緊了手心殘餘的冰涼。
“原來這就是快樂。”奧黛輕聲喃喃:“那我曾經觸碰到了。”
“是誰?”黎信步蓦地一滞,凝眉問她:“也是在,誰的手上嗎?”
“一個朋友。”奧黛轉動着手腕,凝望着指尖,後知後覺道:“他給我遞冰淇淋的時候,我碰到了。”
“男的?”
“嗯。”
“你們還吃了冰淇淋?”
“嗯。”
“什麼時候?”
奧黛想了想,說:“十九世紀吧。”
“……”黎信步在心底粗略地算了一下,面色複雜。
他問:“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兩個月以後,他死了。”她平靜地說:“那段時間流行霍亂。”
他沉默了。
是無力卻又尖銳的沉默。
火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灼熱的白霧像是一道屏風,迅速模糊視線,格擋住了兩人。
“如果活得足夠長,就會看到身邊的人一個接着一個死去,甚至看到他們的後代一個接着一個死去。畢竟人類的壽命——”
血紅的眸子穿過茫茫白霧,輕輕地落在他的面前,語氣涼薄又殘忍:“實在,太短暫了。”
白霧間,墨雲低垂,他沉默地攥住了手心,吞噬着那縷燃燒的冰涼。
像是有什麼堵在了他的心口,揮不開,散不去。
所以要成為一隻她捏在指尖的啞炮嗎?
等到下下個世紀才能讓她聽到響?
——在再之後,等她與下一個人談論快樂的時候?
“我不想再吃人類的食物,不想再獲得人類的友誼,更不想再擦拭人類的墓碑。”一點萦繞在心間的快樂徹底被她放下,她冷漠地把碗推遠:“和你的交易我會繼續遵守,但,也僅限于此了。”
畢竟找到西拉斯,殺掉西拉斯,她就要去往她該去的地方了。
别人的快樂,縱使再有意思,她也不必再聽了。
良久,他的目光穿透這緩慢消散的霧氣,清晰而明亮地照耀向她:“你在害怕嗎。女爵。”
“怕?”奧黛有些意外,她冷哂一聲:“我不怕。”
“那就讓我試一試。”
黎信步看着她,認真地說:“試試我是不是會和冰淇淋朋友一樣短命。還有,我以後準備海葬,用不着你掃墓。”
他才不想當什麼破啞炮。
要放就放他個轟轟烈烈震天響。
“我說過,我沒興趣和人類成為朋——”
“當朋友的話,我的快樂任你取用。”他向奧黛攤開了手,紅線晃蕩,像是邀請。
纖長的指尖忍不住微微一動,被她掩耳盜鈴般在桌面叩了一下。
似乎,有些意動。
兩人的談話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中止。
黎信步接完電話立刻起身。
“中心醫院出事了,讓夜遊隊支援,我得先走了。”掃碼結賬完,他對奧黛說:“女爵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說着,便匆匆走下樓。
奧黛坐在仿古的雕花支窗邊,從她的視角,能夠看見黎信步穿過膠凳上等位的人群,跑向樹旁停着的機車。
然後一陣呼嘯,機車攜風卷塵,彙入車流之中。
節日期間,星城的遊客很多,離開火鍋店的奧黛,一時不知該去往何方。
她如一滴避世離俗的水滴,拒絕與人類為伍,與他們的熱鬧背道而馳。可不管她往哪個方向走,走着走着,最後都會自然而然地彙進人潮之中。
這裡的人潮總是格外寬和,它們包容天地萬物,乃至一滴格格不入的水滴。
斑馬線前,她不得不再次彙入。
綠燈亮起,人群卻沒有行動,大家驚恐地擡起頭,張望着。
黑色天幕上燃起了一道盛大的橙紅火光。
“那是哪裡着火了?”
“好像是中心醫院那邊。”
“哎唷造孽哦,那麼大的火,會不會死人哦……”
血色的眸子猛地一顫,扭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