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钿妝奁的合葉蓋并未打開,方士一聲敕令,乳色的幽魂從縫隙中溢出。
綽綽的魂魄逐漸凝成具體的人影,雁甯看到如水波蕩漾,女人的面容在朦胧中顯現。
那是與棺中女性别無二緻的容顔,朝晞夫人。
她最終凝成了完整的人。
那份虛影并不模糊,反而很結實,要不是雁甯還能看到她浮在半空流動的足尖,幾乎要以為她是活着的了。
鐘離有些歎息:“即便有藏魂壇珍存,魂魄在長期滞留中也會逐漸剝落,這樣凝實的,極少能見。”
要挽留亡者的人約是傾盡了所有。
江餘津的呼吸一點點變得沉重,手抖個不停,他想撐起身體,拼命往那邊去碰觸。
可他身體太虛弱,并沒能站起來。
朝晞似乎感受到了丈夫的激動,她神色恬淡地往江餘津的面前飄去,然後,遞出手——
掐住了江餘津的脖頸。
“?!”
肘腋變生就在一瞬,江餘津痛苦的呼哧在喉間如破風箱斷續地喘,杜管家不可置信:“夫人!”
“住手!”
方士暴呵一聲,手中法劍已起。
流光起滅之間,隻聽“砰”的一下,竟是江餘津陡然轉了半邊身,用背接下了方士的一擊。
江餘津嘔了口鮮血:“不,不要動她……”
雁甯幾乎以為朝晞夫人成了厲鬼,她望過去,看到一雙冰藍色的眼瞳。
那雙眼睛平靜、毫無波瀾,又明亮清澈,将伏倒輪椅下咳嗽的人盡收眼底。
她分明意識清醒,動手根本不是因為發狂。
朝晞看向自己的雙手,她又望向狼狽的江餘津,似乎還要再伸一回手的模樣。
杜管家蹲下,警惕地看着過世原本溫柔的主母。
江司葵卻失聲喊道:“母親!”
伸出的手遽然停在半空中,朝晞沒有回頭,她沉默許久,才道出了重返人世間的第一句話:“你不該喊我。”
她的語氣像幽泉漫過山谷,和江司葵的說話習慣太過相似。
江司葵面上猛地沒了血色,她唇瓣嗫嚅,始終沒能再說出一句來。
江餘津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艱難地向朝晞擠出肺音:“晞姐,你難道不想念司葵和之曜嗎,隻要你活過來……”
朝晞的聲音平靜的冷酷:“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活,還是試圖要用孩子牽纏我。”
雁甯恍然,原來這才是江餘津将女兒從璃月港誘來的原因。
江餘津緘默,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面上露出了難以置信:“他們說過,藏魂壇裡的魂魄不會察覺到外界。”
朝晞笑了笑:“我的确沉睡的時日多些。”
“但每次我醒來,整個世界都是黑暗,我想聽你的聲音時,你說——”
“你為了我回來,讓方家的二公子被三公子推下了水。”
“讓倪家的家主錢财兩空,家破人亡,他的妻子還要感謝你。”
“你得了每一件都和我說,像在炫耀你的戰利品。”
向客人得意洋洋的江餘津褪了血色,他手足無措,像個孩子:“晞姐,我沒有殺人。”
“如果你介意這個,我去死就好,隻要你能活過來。”
雁甯咂舌:他根本就沒有一絲悔意,隻是因為所愛之人生氣,他才伏在地上求她諒解。
真是個天生的颠公。
朝晞靜默數巡,她的聲音像結了冰:“江餘津,你去死的膽量都有,為何把我囚在我生前的妝奁裡,連問我一聲要怎樣選擇都不敢?”
“我要生還是死,你可有問過我一句!”
江餘津望向朝晞:“那,倘若我沒做過這些事,我要你複生,你答應嗎?”
朝晞不假思索:“感受不到溫度、五覺喪失地活,我不願。江餘津,我不回頭。”
“我也不後悔我做過的任何決定,即便生下司葵和之曜讓我身為半鲛的力量失控,在臨終的那一刻我也沒後悔過,我明明同你說過。”
江司葵渾身一震,她活了二十餘年,才發現父親對她的恨意是有道理的,她聲音顫抖:“娘,我——”
“和你無關的事,把嘴閉上。”
朝晞斥退了女兒,反來嚴切問丈夫:“我讓你好好對待他們,你做到了嗎?”
“那你說過,要與我白首,不也騙了我?”
江餘津跪在地上,他話說得七零八落:“你總是這樣,往前走,從不回頭,那被你抛在身後的人要怎麼辦?”
他一字一句道:“我說過,隻要你一日在我身邊,我就一日不會再做弑殺叔嫂的事。劍沒有鞘,就會随意砍傷人,先違背契約的難道不是你嗎?”
他話裡行間的恨意幾乎要灼傷朝晞,雁甯見朝晞不再說話,雙肩簌簌地抖。
這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即便死亡無法駕馭,人類的情感也無法控制。
可是。
雁甯突然開了口,她歪了頭:“你想殺人,管朝晞夫人什麼事,反派隻要有悲慘的童年就可以被拯救了嗎?”
“況且,她是人,不是劍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