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酒坊裡一個醉漢卻不管這麼多,幾壇子黃酒下肚,早上了頭,拍着桌案擲地有聲:“怕什麼,總有一天會收了這魔頭。”
旁人見他明顯是吃醉了酒,趕緊拉住了他要大放厥詞的嘴,壓着聲音道:“你不要命了,他可是魔主。”
“萬一這附近有他的耳目呢?”
“你别拉着我…”醉漢含糊不清道,“你不知道,神器須臾間已經出世,這魔頭必死無疑。”
是夜,風雪潇潇,陰風像是深淵中翻湧出的滔天大浪,怒吼着從琉璃城席卷而過。
深重夜色裡淌出一聲尖叫,随後不斷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城門口的雪地裡綻出一朵朵紅,妖豔得如同從彼岸降臨的紅色曼陀羅。
鐵鏽味充斥整座城池,鏽迹頃刻間被綿延的厚雪淹沒。
這是一場人間百年不遇的大雪,連百裡外的南明山也蒙上了一層經久不化的雪色。
于是,一座不知何時矗立在靈山上的巨塔顯現了出來。
塔身約莫百丈高,共十八層。
飛檐翹角,白牆黛瓦,無牖無門,高挂懸鈴。
若有修行之人在此,便會發現這塔的模樣赫然便是書中所載的上古神器——須臾間。
傳聞中,神器須臾間中的時間無法計量。
因為外界的每一個瞬間在這裡都會被拉扯得無限漫長。
傳聞中這是關押犯人最好的地方,他們會沉堕在無邊黑暗裡,于無盡時間中老去殘生。
而此時此刻,須臾間裡的某一層中正關押着一名女子。
她渾身是傷,腹部破開一個大洞,幹涸的黑血與蜷縮的皮肉昭示受傷已久。
但仍有一道道如絲似縷的血線不緊不慢地從她的傷口裡流出。
十道縛靈索從她的四肢穿過,她整個人被高高吊挂在空中。
不知何處有風起,喚響須臾間裡高挂的懸鈴,鈴聲清越。
好似青方山上那泓福澤西荒的聖泉在緩緩流淌。
明月枝在這熟悉聲音響起的那一刻轉醒,不可避免地再次墜入過往的記憶裡。
淚水從眼眶中湧出,細微的光線照來,照亮了她面上的森然水痕與眼底的凄涼眸色。
時隔多年,将死之際,曾被她遺忘的血色記憶排山倒海般湧現。
太清一百二十年,天降湮禍,青方山毀,格松全族俱滅,屍骨無存。
這是史籍裡一筆帶過的曆史。
然而這是假的,青方山天降湮禍是假的,格松全族屍骨無存更是假的。
她的族人被折磨至死。
屍骨足足填滿了須臾間整整一層空間。
她本該為族人報仇雪恨的,可她記起得太遲了。
而她也早就被人關進了須臾間裡。
這是她靠自己永遠都無法逃出去的地方。
當年連族人都無法探出的靈格,被人生生剝了出來。
她快要死了。
可是,怎麼甘心呢?
大顆大顆的眼淚墜落,在她身下越聚越多,最後與血水彙在一起。
*
“轟…”
明月枝再次睜眼時,耳畔傳來一聲巨響。
須臾間的整個空間都在劇烈震動,縛住她雙手雙足的縛靈索失了效,她整個人徑直摔在空間壁闆上,身上的血糊了一地。
她扶着壁闆咳嗽了幾聲,又強忍翻湧的血色,抹了抹眼,咬牙爬到那個被人破開的大洞旁。
她看見須臾間威壓最重的一層空間裡有兩人正在激烈纏鬥。
一人頭戴面具,一身黑衣似永沒幽暗,僅露的雙眼深不見底。
一人雪衣寬袍,神色淡漠到近乎空洞,宛若與紅塵俗世隔着千山萬水,遙遙如天上雪月,可望而不可及。
高手過招,招招狠厲,白光似刃,刀刀劈向對方。
兩人的身影如鬼魅般在空間裡閃動穿梭,裹挾巨大靈力的餘風撞向空間四周。
空間碎片洋洋灑灑,靈氣如驟,将碎片卷起,似狂風舞絮,如驚濤拍岸。
明月枝的眼睛受過傷,又被困在須臾間裡太久,如今舊傷複發,瞧不清兩人的動作,也辨不出哪一方最終能夠占據上風。
但她見過那面具人,當初她被生剝靈格之時,他就站在旁邊。
另外穿着雪衣的人,想來便是她這段時日的聊天對象。
前段時間,須臾間裡又被關進來一個人。
甫一進來,就将這神器破開一個洞。
明月枝這才有了跟旁人說話的機會。
起初她還想着這人既然能毀壞神器,想來實力非凡,興許可以助她逃走。
可不管她如何以利相許,這人都沒有回應過她的計劃。
她也隻能放棄,轉而同他說一些瑣碎的事情。
下方打鬥逐漸白熱化,明月枝收回思緒,抹了一把從鼻腔中湧出的鮮血,忍住本要脫口而出的嗆咳,眯起雙目緊盯着面具人。
如同一隻靜靜窺伺等待反咬的浴血之獸。
電光石火間,面具人被雪衣人一掌擊中,身形凝滞。
趁其往後撤讓之際,一身血衣的明月枝從早已破開的空間洞口降下。
她快死了,但她想當個明白鬼。
卷入凜凜戰意之時,對方的靈識盡數落在她的身上。
很痛,像是千萬把刀齊齊割在身上,刀刀入骨,可是還是比不上生剝靈格那一回。
世界在她眼中下落,明月枝伸出血痕累累的手,抓住了面具人的面具。
她很想知道,這張面具下到底是誰的臉。
“噗…”一陣血霧從明月枝口中噴出,終究還是沒能讓她如願,面具依舊穩穩地蓋在那人的臉上。
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明月枝扯下了那人的一隻衣袖。
她聽見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迸裂開來。
她看見傳聞中永遠走不出去的須臾間寸寸破裂,如灰般飛逝。
周遭一片漆黑,一輪雪月從天而降,用溫柔的手指将她輕輕抱起。
明月枝有些遺憾,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名字。
也不知他能不能從她同他說過的那些話裡猜出她的身份。
還有,她想葬在青方山,連同她的族人一起。
“明月枝…”夜風裡有人輕聲呢喃,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