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子見情況似乎不對勁,一些人眼疾腳快跑去找巡街官兵。
白水城是個富庶的大城,街上日日都有官兵巡邏。
圍觀的群衆多了起來,對着明月枝兩人指指點點。
“求求大家,幫我報個官。”二麻子吃痛,口齒不清地向周圍的人扮可憐。
一個手裡拿劍的姑娘,一個口吐鮮血的男子,這架勢說不準一不小心就會弄出人命來。
人群漸漸圍了上來,有幾個大膽的甚至伸手拉明月枝的肩膀,又有人勸說明月枝别沖動,有事好好商量,再不行先去官府。
明月枝有顧忌,又在衆人的包圍推搡下一時失防,便叫這二麻子眼疾手快從船上溜進了水裡。
明月枝看着很快就要遊到對岸的人,袖下無風自動,已經凝出一團靈力。她剛剛将手擡起,手腕便叫一隻溫暖的手掌扣住了。
明月枝轉頭看向來人,那雙秋水眸早已失去鎮定自若的模樣,還沒有消去的怒意迸在眸下,如同冰川下等待爆發的活火山。
她的鼻息沉重,手腕微微發抖,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壓制住心中翻湧的情緒。
昨夜重傷之時,都未見她這般失态過。
東方既白面色一凜,忙将明月枝從人群中隔開。
他身量很高,姿容氣度本就高不可攀,此時心緒不佳便更顯得寒氣逼人。
輕輕一瞥,圍觀的群衆便自覺讓開了一條路。
再拂袖,本想跟在兩人身後看熱鬧的人群也散去了。
明月枝身上的傷勢還沒有恢複好,手臂與背上又添新傷。
東方既白隻得小心繞過她的後背,寬袖遮掩住了明月枝的失态。
他低聲詢問:“怎麼了?”
“是他。”明月枝深吸一口氣,轉頭睜大着眼看向東方既白,寒光從水眸中一閃而過。
眼裡勃發的怒意被壓制,取而代之的是冷然深沉的無邊墨色。
明月枝不會忘記劉姑娘被救後依舊要撞牆時眼中的悲烈,還有她身上慘不忍睹的痕迹。
鬼饕餮既然提出要求想給自己找一具可以媲美城中嬌女的身體,就不會讓人淩虐那具身體。
隻思及此,明月枝眼中的墨色便越發濃重,她剛剛應該早些做決斷的。
“我要殺了他。”明月枝咬緊了牙。
她體内的靈力在不斷波動,連帶着周遭并不濃郁的靈氣也在振動翻湧。
東方既白掃了一眼周遭人群,安撫似的輕輕在她手背上點了點,輕聲道:“先回去再說,我已在他身上種下了燭龍火。”
握上明月枝手腕的那一刻,東方既白微微蹙眉,随即不動聲色地輸了一道靈力,寬大溫熱的手掌将明月枝的手牢牢包裹。
溫熱的掌心與腕部肌膚相貼,明月枝才驚覺自己的手心因為氣極生出一片冰涼。
但東方既白的動作過于親密了,她嘗試将手腕從他的掌間抽出。
“人已經被我送回酒樓了,暫且沒事。”東方既白側身俯首,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尖,明月枝身形微頓一瞬,手腕處不再有動作。
東方既白将明月枝帶回了酒樓,新開了一間房,又讓小二上了一壺上好的松花茶。
白色霧氣洇濕明月枝的眉眼,小泥爐中的火光映紅她蒼白的臉頰。
幾盞熱茶後,明月枝的情緒明顯恢複了,眉眼舒展開來,又是兩汪清泠泠的明淨湖水。
思及她先前所說的話,東方既白斟酌着開口詢問:“不打算将這件事交由官府處置嗎?”
他繞至明月枝身後,指尖在明月枝肩胛骨處的傷口上按了按。
明月枝置若罔聞,連疼痛也不顧及了,隻擡起頭直直看進東方既白的眼裡:“不能報官。”
半晌又閉上了眼,眼睫微顫,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報了官,她會活不下去的。”
“這裡是塵界,不是修仙界。”明月枝抿住了唇。
即便是修仙界,也不是全然無恙…明月枝眸中黯淡幾許。
但修仙界窮途末路之時還有修行修為可以依靠,這是讓人閉嘴的最佳手段,然而人間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可以依靠什麼呢?
人們心中的成見并非一日之功,在他們眼中,失去清白的女子隻有死路一條。
如果讓官府參與調查,劉姑娘的事情勢必會被外人知曉。
對這樣一個平素裡世界隻有一方村寨大小的姑娘來說,流言蜚語有時候比白刀子還可怕。
劉姑娘是受害者,不應該被置于風口浪尖。
她被救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死,倘若再加諸旁人的口誅筆伐,到時她隻會被逼上絕路。
東方既白将靈藥撒在她的傷口上,看着靈藥将沾染上的祟氣一點點清除,露出粉白色的肌理與筋骨。
最後又是一陣鮮血滲出,傷口被暈成慘淡一片。
東方既白的眉頭輕微蹙起,手上動作下意識更輕了些。
等到傷口中污髒的祟氣消失殆盡,他才松開一直緊抿着的嘴角。
擡眼去看明月枝。
日光下女子的眉目秾麗逼人,卻是清骨天成。
一雙黑亮明澈的秋水眸,兩瓣微涼柔軟的唇。
烏發在熹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出斓彩。
就像這個人一樣,明明面上一貫冷淡,連她的同門都認為這個人淡薄非常,他卻逐漸窺探到了這冰山下的一二點赤忱火焰。
這是一個表裡不一的人。
但很好。
東方既白微彎了嘴角,等沉下心來,又蓦然發覺自己居然在為這種收獲竊喜。
這很不好,他的注意力被分走了。
于是他将已經翹起的嘴角捋平。
可還是忍不住思忖着将她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這裡是塵界,不是修仙界。”
指尖輕輕點在明月枝繃緊的肩頸,他提醒道:“所以不要沖動。”
塵界有塵界的律法,修仙界雖然遊走在遠離塵界的邊緣地帶,但既然他們現在在塵界中曆練,必然也要遵守塵界裡的律法。
他們可以處理這個人,但卻不能處決這個人。
這個分寸一旦過度,便會沾上一些不該有的因果。
明月枝多麼執着于修行,在這些相處的日子裡,他再清楚不過。
正因如此,他才會在明月枝執劍踏入那片隐匿空間時便掩去行蹤。
給明月枝與鬼饕餮單打獨鬥自由發揮的空間。
才會在街上制止她要解決那無賴的想法。
除祟是修士的義務。
但是那個無賴所犯的事,是人與人之間的因果。
理應由紅塵俗世裡的規則法度來管轄,該怎麼定罪怎麼量刑都不是她應該插手的。
她現在的修行根基還淺,與俗世因果糾葛太深對她沒有好處。
坦白說,東方既白并不希望明月枝自己出手解決那個人。
這很不理智。
他不想看見明月枝節外生枝,最後因觸犯人間律法被召回玄微宗。
他還等着她将結璘魄煉化。
東方既白微松了一口氣,仿佛終于為自己理清方才在街上看見明月枝渾身被怒氣與冷意包裹而持續緊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