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禦峰很快認了罪。
堂上那位斷案的大人将簽筒狠狠一扔,池禦峰被判了斬立決。
三日後于法場處斬。
這樁案子便算收了尾。
守在衙門口的百姓接連往池禦峰頭上扔了好幾個臭雞蛋。
明月枝沉下了眸,如果是她來判決,不會讓他這麼簡單償命的。
她垂下眸,三根冰鑄的冷箭從指尖彈出,跪在堂前的池禦峰突地撲倒在地,如同隐疾發作一般,抱着自己的膝蓋痛得滿地打滾。
等衙役上前查看,卻又找不出什麼,隻隐約看見了一些水迹。
還有這惡徒兩|腿之下有殷紅的鮮血漫出,幾乎染紅了長裳,接着又見他痛苦地咳出一大口血。
門口的百姓見他這般模樣,紛紛說是冤魂回來找他報仇了。
池禦峰不敢置信般地看向衙外,正好被迎面一個臭雞蛋砸中了臉。
明月枝垂頭,看見剛剛才縮回布袋裡的兩隻毛茸茸的耳朵。
太陽落山之時,衙門口多了一張告示,是池禦峰簽字畫押的認罪狀書。
布袋裡的偶人伸長了脖子去看,明月枝索性将她抱在手中。
牆上貼的是拓印闆,是池禦峰并一衆幫兇的認罪書。
明月枝最先看的當然是池禦峰的認罪書,上面洋洋灑灑約莫八百字,寫着他有五悔,直将一份認罪狀書寫成了表情恸意的抒情短文。
第一悔寫的是他的妻子,他所入贅的李府的女兒李如媚,他寫他未能早日發現她被邪祟所害之悔。
明月枝湊在告示前看着,突然覺得好笑起來,有的人真是死到臨頭也不願意說實話。耳旁伴着大家的議論,她才知道池禦峰曾經跟這位李夫人有過一段很是琴瑟和鳴的日子,因他皮相有幾分出色,而李大小姐身有隐疾,當時還惹得白水城不少人豔羨不已。
可惜斯人已逝,襯着如今的光景,這句話便更顯嘲諷了。鬼饕餮第一回借身的迷魂藥要想不動聲色地讓人喝下去,那其中必定少不了池禦峰從旁相助。
明月枝繼續往下看,借着早已經打聽出内情的人之口拼湊出這樁案子的過往。
李如媚死在她與池禦峰成婚的第二年,邪祟占據了她的身體。四年後,她的身體支撐不住邪祟之氣的攻擊,散出惡臭,無法再供邪祟使用。
池禦峰自道原本不願傷害無辜,隻是被逼無奈,尋常人的身體隻能供邪祟使用三年,他為邪祟尋覓下個目标的時間一拖再拖,最終有一日那邪祟對他動了殺心。
他隻能先将李如媚的屍骨埋葬在秋園中。
而與此同時,一群亡命之徒打劫了城南靳家的小姐。
那一日,靳小姐本是帶着嬷嬷與丫頭去大金安寺上香。
結果連人帶車一起翻下了懸崖。
真正的靳小姐其實是被他綁了,那些仆從掉下山崖又經豺狼撕咬,隻剩下了幾塊碎骨頭,官府尋了幾日,最後定義為意外身亡。
這是他的第二悔。
又三年後,靳小姐的身體也不能用了,他自述自己很是害怕,每日都睡不着覺。
但鬼饕餮又瞄上了一個新目标。
接下來的那些年,在池禦峰的嘴中,隻是一盤一步錯步步錯,回首時悔恨交加的亂局。
城西林家的姑娘在花燈節落水,翌日清晨在泊河裡打撈出一具女屍,已經被魚咬掉了大半邊臉,身上的衣裳恰是林家姑娘前一日穿的衣裳。
這其實是已經與世長隔三年的靳姑娘。
城北杭家的姑娘失蹤在一個青天白日裡,她出門去繡莊挑選合适的布料做新娘嫁衣,她已與青梅竹馬定了親,隻待孝期滿後與兩情相悅之人成親拜堂,和美一生。三日後她被發現在一個破廟裡,衣不蔽體,整顆頭都裂開了。
這其實是樂善好施的林姑娘。
池府曾經的管家,王老爹的女兒王姑娘,這個同明月枝一樣愛穿青衣的姑娘,失蹤在購買八珍冰糕的路上,半日後有人在城外的林子裡找到了被野獸咬得血肉模糊的她。
這其實是擅長丹青的杭姑娘。
白水城有名的大族,晞國從三品禮部侍郎的孫女阮姑娘失蹤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裡,雨聲掩掉了莊子裡的火聲還有求救聲,清晨的時候隻剩下了幾根焦黑的骨頭。
這其實是愛美食刻得一手好木雕的王姑娘還有幾個同樣青蔥的小丫鬟。
而在池府秋園裡挖出來的那具本來應該用來替換萬姑娘的屍身,正是那位在晞國京都也有美名的高門貴女阮姑娘。
十幾年間受害者多達二十餘人,其中有高門小姐,有平民丫頭,還有侍女與侍衛,皆死于非命,難有體面。
死因被僞造成意外,又因為并非同一時期發生的事情,兇手躲開了官府的調查,也沒能引起其他人的警惕。
如果不是明月枝偶然經過萬家村的那間屋子,這世上不知還要多上多少樁突如其來的意外。
認罪書看完,明月枝無聲一呵,她不明白,池禦峰這一次次裡都不曾心慈手軟過,為什麼要在認罪狀上将自己寫成聲淚俱下後悔莫及的樣子。
這約莫就叫做僞善吧。
然而八百字裡,沒有一處提及萬錦繡。
萬錦繡的事情不是池禦峰自己交代的,連助他成事的貼身管家與豢養的亡命之徒都不知曉他還害過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過有人猜到了,意識到半年前才被池禦峰認回來的女兒也有可能是死于非命。
衙門的人前去池禦峰花大價錢購置的打算作為祖地的山頭開了棺,發現裡面的屍身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猴子。
他們審問了池禦峰。
池禦峰的回答大概算得上啼笑皆非。
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不想他人受了他池家的香火。
聽起來有幾分迂腐的答案,成了他最明顯的漏洞。
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将阮小姐的屍身放進他給萬錦繡準備的棺椁之中,所以阮小姐的身體才沒如王姑娘失事時杭姑娘身上多出一塊胎記那般多出半節指骨。
明月枝才能循着屍骨這根線索繼續往池府園子裡探查,将被埋在泥濘下的白骨與無法訴說的冤屈展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錦繡的去向,明月枝暫時不打算告知官府,至于他們所擔憂的邪祟問題,未免在城中驚起不必要的讨論,待臨走之際再告知即可。
“這種殺人狂魔就應該活剮了,砍頭真是便宜他了。”
身後斷斷續續傳來衆人義憤填膺的聲音,明月枝轉身離開。
白水城的大牢裡,一整天都未曾吃喝的池禦峰被人摁在潲水桶裡,身上是凝結成塊的血污,手與腳都無力搭垂着。看守的牢役們在阮家的示意下,讓他在短短的一個時辰裡經受了各式各樣非人的折磨手段。
然而此日深夜,一道黑影從白水城上空掠過,停留在府衙前的那張告示前。
與此同時,大獄的深處,關押死刑犯的地方,有人悄然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