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嘴“哦”了一聲,徑直往旁邊挪了幾步,隻管背對着。
片刻後,心裡還是免不了冒出一股惱。
好聲好氣将台階遞去了,結果人家不領情,一腳踢飛了。
不愧是鐘暝山少主,未來魔主,當真傲氣得很。
明月枝無聲輕哼,提步就走,免得再被人當成一條礙事的尾巴。但剛走出去兩步,恰遇一道有些高诳的聲音鑽入耳簾,她循聲去看。
“你做的這是什麼呀,好像一條鼻涕蟲。”
是一個比方才捏燭龍的小孩略大一些的男孩,大約舞勺之年,眼下正呵呵指着小孩手中的那條燭龍,面上滿是嫌棄。
原是方才那一爐泥塑已經出窯,這窯燒所用的時間屬實有些短暫,倒叫明月枝生出一點好奇。
她伸脖往側旁細瞧了一眼,才發現這燒泥塑的窯爐大約也能算得上一件靈器。
不僅能将放入其中的白泥很快烘幹,還有些别的功能,比如普通窯爐出窯的泥塑多少會有開裂的,但這個窯爐中出來的泥塑卻不會有這種情況。
明月枝回頭又去看那小孩手裡握着的剛剛出爐的燭龍泥塑,燒得很完整,連色澤變化都可以忽略不計,隻是體量縮了一圈。
“這是燭龍,你才是蟲。”小孩護着自己手心裡的白泥塑,有些生氣地回怼。
“你騙人,這明明就是鼻涕蟲,醜死了。”另一方的男孩依舊不依不饒,斥責小孩在騙人,“不信問你阿姐,哪有龍長成這樣的?”
“怎麼吵起來了?”一旁的姐姐正同閨中好友說着話,說在興頭上突然聽見孩子的叫喊聲。
忙回頭,見是自家的小子跟隔壁家的吵騰起來了。
這情況,大約還是自家弟弟落了下風,連眼睛都争紅了。
小孩見她回頭,立馬癟嘴告狀:“阿姐,他說我做的泥塑不好看。”
另一方的男孩也不甘示弱:“阿姐,你能看得出來他做的是什麼嗎?”
女子低眸去看小孩手中的東西,明明是泥做的,也經過窯火烘烤過了,可是看起來卻像是軟綿綿的一條。一時半會有些摸不準,可瞥見自家弟弟面上的期待,也隻好試探着問了一句:“可是春蠶?”
小孩盯着自己手裡的‘燭龍’,又瞥了瞥自家阿姐,回頭對上朋友看好戲的臉,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這是龍,燭龍。”
“不是蠶,也不是蟲。”
“哎喲,好好好,這是燭龍,阿姐看出來了,隻是說錯了。”女子忙抽出手帕,溫言安慰,“你别哭了,不就是條燭龍嘛。”
“一次做不好,咱們再做一次就是了,哪裡值當哭成這樣。”
“嗚嗚…那阿姐,你給我捏一個吧,我要氣死他。”小孩嗚咽着抹了抹臉,像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做的龍可能實在算不得一條‘燭龍’,隻好将希望寄托在自家阿姐身上。
“啊…這”女子愣了愣,收回本來要安慰的手,她也不會捏泥塑啊。
兩廂磨蹭許久,小孩的淚雨即将卷土重來,女子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給你吧。”
小孩正抽泣着,一隻素白的手突然出現在了面前,手心裡正好是一條活靈活現的燭龍,并且威風凜凜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着火焰與祥雲騰空而起。
這般栩栩如生的程度,不需任何人解釋,便能一眼認出。
“這麼好看,姑娘不自己留着嗎?”女子攔住了自家小弟伸出去的手。
小孩聽話地停住了手,擡起眸,剛經淚水洗過的眼睛亮晶晶,看向明月枝的神情裡還帶着幾分崇拜與期待。
明月枝垂眸,視線在手中還沒送去窯燒的泥塑上停留幾秒,又用餘光瞥了一眼半步未動的某人,果斷将泥塑往小孩手中一放,轉身便走了。
東方既白似沒注意她的離去,目光沉沉落在手中,燈火闌珊,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片刻後。
老闆仔細端詳着東方既白手裡的泥塑,不由驚歎:“公子這捏的可是仙子與蛇?”
東方既白的手一頓,慢條斯理将手中最後一處收尾,才挑着眉看向老闆,語氣有些涼:“為什麼說是仙子與蛇?”
那丫頭哪裡擔得上“仙子”二字,分明是根從泥地裡戳出來的硬骨頭,倔得邪門,仿佛時時刻刻都準備梗着脖子來跟他比試一場,哪有半分仙子的溫柔與親和。
老闆瞥了一眼被他放在一旁的另一方泥塑,那是一條燭龍,瞬間領悟過來,忙不疊地改了口:“是老朽眼拙了,公子捏的應當是仙子與龍,是仙子與龍,哈哈…”
“……”東方既白垂下眼皮看向手裡的泥塑,片刻後半笑不笑地追問:“不知老闆是如何将這泥人看成仙子的?”
事實證明,好看的人表達憤怒如果不夠激烈,便很有可能被人誤解。
所以老闆沒聽出來異樣,反而指了指他放在一側的燭龍泥塑,摸着胡子笑道:“自然是公子您告訴我的。”
“方才我看了半天,公子捏這泥人之時最上心也最專注。人物與動物不同,若是不夠上心,一眼就能看出呆闆來。可是您捏出來的這小泥人不光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活過來。”
“而且啊…”他又笑了笑,繼續道:“還讓一個泥胎有了神性,明明笑着,卻與尋常泥胎不同,一颦一笑沒有半分濁氣,當真就像九天仙子下凡嬉戲時,恰巧拾了條小白龍捧在手心裡玩,出塵脫俗又不失生動有趣。”
老闆看向攤子上的其他泥塑,泥人不好捏,就連他捏這些泥人時,姿容動作都難祛讨巧賣乖之意。
東方既白不以為意地扯了扯嘴角。
老闆不知這笑裡的意味,以為這話讨了他的歡心,又堆笑道:“真不是老闆我給公子戴高帽兒,隻是您捏的這泥人捧蛇确實是臻品,我在這擺攤一年了,統共也沒見過一個門外漢能捏得像您這樣的。”
東方既白長得好看,這會子周圍的大姑娘小姑娘都拿眼悄悄觑着。老闆也樂得跟他多說會子話,這樣姑娘們就能多留一會,他這鋪子上的人氣也能更高一重。
“咱們這泥塑啊,其實也是一門藝術,跟琴棋書畫是一樣的,傾注的都是手藝人心裡最直接的想法。您對所塑之人是何看法,那定然會如丹青手畫畫一般在手底下|體現出來。”
老闆笑嘻嘻地按照自己心裡的猜測接着吹捧:“我看公子捏的泥人這般精巧細緻,惟妙惟肖又靈氣十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想來這姑娘在您心裡頭鐵定不是一般的存在,就是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這樣的福氣了。”
東方既白再聽不下去,輕輕一嗤,場面瞬間便冷了下來。
他都不知道明月枝在他心裡有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大概是跟常人不一樣的倔吧。
他嘲弄地想着,隻當這老闆是閑來無事想讨他歡心多得些銀子,但馬屁拍錯了地方。
說這麼多還不如直接道一句他悟性高,光是看着也能将他這門手藝學通透了。
見東方既白面上無動于衷,老闆也猜到這拍馬屁怕是拍到了馬蹄子上,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但話說回來,除了菩薩與愛人,還真沒幾個人會将身邊的人往獨具神性上頭去塑。
更别說,男子塑女子多有媚俗之态,能塑成正常人都算不錯了,将女子塑成一個有神性的人,那便是少之又少。
“拿去窯燒。”東方既白撒開手,将兩副泥塑往老闆身邊一推,冷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