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日裡都是撐船過來的,今早不知是哪個鬼頭在我的船底砸了個洞,這才沒法用。”說着她朝着一個方向指去,果真有艘小船系在岸邊。
粉比甲沉默一會,也猜出了怎麼回事。
“估計是哪個庶公子,昨日夫人考核,沒有一個人合格,所有人都得了三闆子。他們不敢在紫霄堂撒野,便來尋你們院的晦氣了。”
明月枝趴在東方既白身上,豎起耳朵聽着這兩人的閑話。
說來說去,終于等到她們說起住在白雲院裡的“那位”,沈家的少夫人。
“咱們這位少夫人,瞧着便與咱們家不是一路人,從當年進門時,那麼多金碧輝煌的院子不選,偏挑了個野草比人還高的白雲院當住所便知道了,難怪不讨家主和夫人歡心。”
又講起若不是她們公子嫌棄這院子過于清冷,着人辟了處活水池,繼而又在池中央建了座八角亭,這會也不知道有沒有鳥願意到這裡來拉屎。
話說到這份上,明月枝少不得再次擡頭圍觀一下這曾經連鳥都不願意拉屎的地方長什麼樣。
其實挺不錯的,雖還當不得雅緻二字,但絕對算得上清幽之所。
池中遍植水芝溪客,粉白相間,熏風吹來,水波粼粼,花枝便随風傾倒。
說實話,明月枝想,如果她是葉前輩,相比于一路走來所見的各色足以亮瞎人眼的樓閣宇舍,她也更願意住在這裡。
倒不是沈家不好。
作為上陽城第一世家,沈家自在炬陽山起已逾五百年,傳因先代夫人之言,尚金玉之飾,玉台金階,銀燭紗籠,處處彰顯富麗堂皇。
連小徑旁的遊魚都養在由白玉石所雕刻的妙齡女子手中,而那養魚的水更是來自一尊用金石打造的方尊裡,每日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傾瀉着落花流水。
明月枝從前在書上看過,說沈家富貴有如金尊瀉瓊漿,玉蔥奉瑤湯。
憑依今日一路所見,方知此事果不作假,更别說随處可見的雕梁畫棟,羅繡成栊。
隻是金玉之物太多了,反增浮華,倍感壓抑。
好不容易有個清爽的地方洗洗眼,明月枝便多觀了片刻,收回目光的時候,兩個丫鬟正在仔細打量着左右。
一般到這個環節,肯定是要在背後說人的私密話了,估計還會夾雜一點對當事人來說不太中聽的評價。
果然,那個年紀稍小些的粉比甲半捂着嘴對那位名叫佩蘭開了口:“佩蘭姐,我前幾日在倒香灰的時候,悄悄聽到夫人打算為公子甄選可心人了。下個月公子便要回來,你早些提點一下少夫人,叫她好有個準備。”
背後說權力頂層還沒公開的計劃,多少有點緊張,她攥了一根樹枝随地劃,末了又說回到這當事人身上,不禁犯起嘀咕:“你說少夫人入門也快十年了吧,公子每年至少會回家一次,每一回停留的時間也不算短。為什麼咱們少夫人的肚子至今都未傳出過動靜來呢?”
而且也看不出有半點着急的意思,尋常女子,恐怕早就急了。
她捧着臉替自家好姐妹的未來擔憂了起來,畢竟下人們的命運往往與服侍的主人緊密相連。
許是想到了什麼,她再度觀察周圍,确定沒有旁的人,又湊到好姐妹面前,一臉嚴肅地推測:“佩蘭姐,我聽說啊…我聽說修士修行到一定階段是有法子能讓自己不受孕的,你說咱們少夫人是不是就是如此?”
佩蘭本是皺着眉的,聽到這話,才掩嘴笑了笑:“小妮子,你羞不羞?”
“我羞什麼?姐姐你現在的名錄可是記靠在白雲院,我這是在為你考慮。”
佩蘭抿嘴笑,眉目間卻沒有絲毫惆怅的意思:“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不過咱們少夫人不是這麼回事。”
“那你知道什麼?可曾聽到什麼牆腳?比方他們夜宿之時,可會安排你守夜?”粉比甲繼續追問。
佩蘭見她越說越不像話,躬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頭。
“你說嘛,快說嘛。”
耐不住粉比甲的糾纏,佩蘭松開皺着的眉,細聲細語地說起來:“公子的确每年都會回家幾次,停留時間也不短。但公子的聽瀾院與白雲院隔了大半個沈家,少夫人平素隻是每日抽出時間去公子的院子中略微坐坐,多是公子來尋少夫人,不過通常也是探讨修行心得。”
“不合宿嗎?”
佩蘭搖頭。
這回輪到粉比甲皺眉了,她很迷惑。
其實不止她迷惑,明月枝也迷惑。
恰逢天邊一隻老鴉飛過,嗚呀嗚呀叫了好幾響。
她戳了戳東方既白的肩,十分坦誠地與他探讨起一個問題:“少主,你日後若是有了道侶,願意一直與她蓋着被子純聊天嗎?”
“或者連一床被子也沒得蓋,就單純聊天。”
“……”
這是個好問題,東方既白選擇将這個問題抛回去。
他微微一笑,聲音泠泠清越:“你願意嗎?”
“我…”
皺起的眉頭飛到了明月枝的額上,她想說她豈止是願意,她連天都不想聊,蓋同一床被子還不要了她的命。
當然,出現如此狀況的原因是她壓根不喜歡徐十六,兩座冰山放在一起,也隻是讓溫度更低而已。
“我可以。”她如實道。
是可以,不是願意,東方既白挑了挑眉。
但對于此事,粉比甲小丫鬟有她自己的見解,雖然覺得荒謬,但還是半吞半吐地問出了口:“佩蘭姐,少夫人是個散修,聽聞從前還長在鄉野,既沒有根基,自然也沒有家人教養。你說…她會不會壓根不知道夫妻之事啊?”
語畢又拍了一下大腿:“唉,不對,她不知道,咱們公子還能不知道嗎?”
“難道是公子不…”
這話越說越不對勁,佩蘭趕緊捂住了這妮子的嘴。
“主子們自有主子們的道理,咱們做下人的打聽那麼多幹什麼?”
好姐妹皇帝不急,粉比甲的小太監終于是急了:“可少夫人這樣行事,你要如何自處?你如今在白雲院這麼遠的地方當差,她若是再不為自己的前途上心些,夫人難道會将傳偌大的沈家分與她管理不成?她日後若是無法理事,那你何時才能回到主院?”
“你真甘心一輩子在這偏僻的院子裡,過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
或許是感同身受,說着說着她便心有戚戚:“咱們又與外頭那些長随不同,他們随在公子小姐身邊,自可以修行,不時還有靈藥洗髓伐筋,我們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她倒是十年八年都不現老,但咱們這些普通人從來都是年華匆匆逝,皆如流水抛。屆時你隻有被她拖累的份,就這樣還不如趁早去夫人面前求個恩典呢。”
明月枝聽着這些話,沉默了。
她想沈家的生活還真是累心,閑雲野鶴如葉前輩恐怕招架不住。
他們這些後世人習史時少不得要将葉意心這三個字刻在頭頂上,才能勉強在課業考校時多拿上那麼幾分。
然而千年前,曾經以“一劍挽蠡城”聲震修仙界的一葉劍心竟要遭受這樣的奚落,可真真是遺珠棄璧,門縫裡将人看低。
可到底也不能怪這小丫鬟,畢竟角度不同,葉前輩之于他們這些後生來說,是值得仰望的前輩,之于沈家而言,最大的價值卻是——需要為繼承人開枝散葉的少夫人。
隻能說,幸好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從未記載過葉前輩的這點微末風月,他們隻知曉葉前輩一劍挽蠡城的威名。就連她看過的那個八卦話本,從名到姓也都與葉前輩八竿子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