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四條腿,全都懸在梧桐樹的枝幹上,也懸在兩位前輩的頭頂上。
這距離若是再近一點,大約還能嗅出那兩壺杏子酒裡還加了何種香料用以漬味。
是以,明月枝也能清楚地看見奚野前輩頭頂上那一茬方才被葉前輩敲出來的亂毛。她想了想,還是默默将兩隻腳收了回去,轉而以盤腿的方式坐着,以手撐頭側頸打量樹下的人。
“你看出什麼來了?”見明月枝緊皺着眉頭,一個勁往葉意心臉上瞧,東方既白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這個問題明月枝不好回答,樹下的葉前輩已經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因為角度問題,明月枝隻能看見她正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總不能跟東方既白說她恍惚間看見了葉前輩眸中一閃而過的變化,像本就岌岌可危的枝頭嫩芽經風吹得再次落拓,所以一時起了好奇心,好奇那一刻葉前輩是在因為什麼而沉默。
但這種描述過于抽象且抒情,抒情得像是她的腦補。因為真實情況極有可能是她驟然從日光下跑到樹蔭裡,視覺出現了偏差,誤将光影間的變化當成了葉前輩眼睛裡的情緒變化。
人們時常在形容一個人過得不好時會說“看,她的眼睛裡沒有光了”,那自然而然也會在看見一個人目光失神的時候默認這個人在當下的這一刻過得不太好。
可回頭想一想,方才奚野前輩的話那麼多又那麼密,她一個旁觀者都要聽困了,葉前輩作為當事人還要時不時應和他,說不定比她還要困。
所以所謂的眼神沒有光彩,說不定其實隻是葉前輩困了而已。
明月枝聳了聳肩,決定轉向更為現實的問題,眉心幾乎要攢出一道橋,她很是疑惑地看向東方既白:“你說,葉前輩跟沈修水的約定是什麼?”
“聽方才兩位前輩的意思,葉前輩連最基本的外出訪友都受到限制,除了因為修仙世家規矩繁冗之外,還跟這個約定有關系。”
“還有,葉前輩在沈家已經待了快十年,我記得史冊中有載,葉前輩一劍挽蠡城的時間是在始正三百五十二年冬,而沈家毀于始元二年秋天的一場大火。”
滄淵的修仙界,紀年方法與塵界不同,不是帝王紀年,也并非一個甲子數為一周期的幹支紀年,乃是甲子數的六倍,這裡的六,意指六合宇宙。
“從始正三百五十二年冬到始元二年秋,這期間的時間正好是十年,也就是說葉前輩自那場轟動修仙界的除妖大戰後便來到了沈家,并在沈家待了将近十年。而在這近十年裡,她一步都沒有踏出過沈家。”
“其次,還有要注意的一點,是葉前輩與沈修水兩人之間的關系。雖然我們已經能知道他們大概率是表面夫妻,合約道侶。但依照目前情況來看,這個時候的葉前輩與沈修水的關系還算和諧,至少應該是信任的。畢竟親近如奚野前輩也要為此拈酸,那是什麼讓他們兩人在不久的将來突然反目了呢?”
“最後,剛剛葉前輩還跟奚野前輩提到說要去找那個海外散修,估摸着是與煅器有關。但既然是與煅器有關,她為什麼要放着沈家不用而舍近求遠?”
“我總覺得這裡的一切疑問,都跟那個約定有關系。”
“甚至,這個約定還跟沈家的覆滅有關系。”
“少主,你覺得呢?”明月枝将自己的所有推斷全盤托出,一氣呵成,又順道轉回來打算聽聽東方既白的看法。
但身旁的人卻沒動靜,直到她再次出聲。
明月枝眨了眨眼,又用手在東方既白面前晃了晃。
有顯而易見的瞳孔變化,這說明人還醒着。
明月枝挑挑眉稍,不禁彎眸:“怎麼,少主,您也犯困了嗎?”她笑着揶揄,“不過奚野前輩說話确實挺催眠的。”
東方既白回過神,同樣笑了笑。
當然不是因為困,而是因為她抽絲剝繭的速度太快了,連他也略有驚訝罷了。
他執扇撐在下颌下,目光落在明月枝身上,停頓片刻才解釋道:“不是困,是想聽你繼續說下去。”
明月枝輕輕瞥開眼,隻因這目光太過專注,比梧桐樹外的驕陽還要讓人難以忽視。
她随手用指尖勾起耳後的碎發,面色如常地點點頭,繼續正色道:“那我們不如來大膽假設一番,比如說讓葉前輩留守沈家十年,就是這個約定中葉前輩所需要付出的條件。”
“而一項約定如果能夠成立并長久穩定地執行下來,那麼在約定之初,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勢必是對等的,或者說是公平的。所以…沈修水要付出的條件是什麼呢?”
“不如從沈家本身能為葉前輩提供什麼這個角度來考量?”東方既白從善如流地接上話柄。
“所以沈家能為葉前輩提供什麼?”明月枝眯眸一瞬,轉而看向東方既白。
“煅器。”兩人異口同聲。
“是了,煅器,而現在葉前輩讓奚野前輩去另尋一位同樣精通煅器的散修。”明月枝心中多了把握幾分,更是有理有據地分析起來。
“也就是說,沈家很有可能沒能為葉前輩提供她所想要的東西?”考慮到條件不充足時也有可能導緻目的失敗,她又多加了一句,“或者是提供了但效果不明顯,并不足夠讓葉前輩達成她的目的。”
“但…即便是這樣,應該也不至于反目吧。”她用食指關節抵住下颌骨,拇指壓在頤下軟肉上,這個動作有助于她思考難以理解的問題。
蓋因她從前很少同人交往,更不用說與人立下什麼契約或者約定關系了,所以還真沒有過因為約定而與朋友鬧到反目的經曆。
不過她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她雖然從前沒有跟人因為約定而鬧翻過,但她目前的的确确有一個正在履行過程中的約定。
是以明月枝砸吧砸吧唇,決定發揮一下“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如此方能盡快将衆人從這個莫名其妙的無常境中解救出去。
于是,她壯起膽子問了一句:“少主,你說依照咱們倆之間的約定,我要做到什麼程度,你才會與我反目啊?”
“就像如果我煉化結璘魄後,發現這玩意兒其實也無法根治你的病症,但看在我們這一路肝膽相照,生死相交的份上,你應當不至于要…将我們的摯友情誼全部抛之腦後,最後鬧得老死不相往來吧,哈哈…”明月枝幹笑兩聲,其實她還真不敢确定。
冷不丁聽見這麼一句,東方既白愣了片刻,不過頃刻間又明白了她的思路。
執扇的手輕輕一揮,帶起一縷涼風,他挑起眉梢,唇角挂起一抹微笑,說不上是冷笑還是暖笑,也許本就沒有溫度。
“的确不至于。”他道。
明月枝隻好讪笑:“也是,少主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真正的反目成仇應該是我一路辛苦助你煉化結璘魄,但是你拍拍屁股就跑了,亦或者再狠一點,同時還聯合你的師父師姐們來對我圍追堵截。”東方既白慢條斯理地說道。
說完還勾唇朝明月枝笑了笑。
這一回是真的冷笑。
他笑得雲淡風輕,看得明月枝心驚膽戰。
聲音發着顫,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話繼續接下去:“然後少主肯定不屑于給我一份絕情書,而是勢必追殺我至天荒地老。如果我又恰好不幸落于少主的手中,那麼少主大約還會與我開展一段諸如沈修水對葉前輩一般的暗室囚禁情節,隻是少主對我又絕對不可能像沈修水對葉前輩那般,存在一種似愛非愛似恨非恨的情緒。”
“到時候我隻會生不如死。”
看吧,對上了。果然,這種将自身代入其中推演出的情境與事實發展出奇地一緻,一切都是因為此類約定中必定有一人負重前行,而受益卻遙遙無期。
總而言之,就是有人在其中充當了冤大頭。
但正因為将自己代入了其中,現在明月枝隻覺得渾身冒着寒氣,她抖了抖肩,第一次這麼熱烈地盼望太陽能夠親切地照耀在她身上。
“其實…也不一定,但你很有自知之明。”東方既白似笑非笑地收起了骨扇,看向明月枝的目光有那麼恍然的一瞬間飄渺不可尋。
明月枝還在安撫因為過分沉浸劇情而豎起的寒毛,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隻是聽聞這樣一句話,下意識多問了一句:“哪個不一定?是你可能會給我一份絕情書,還是我不一定落在你的手裡?”
不過話說回來,鐘暝山少主的絕情書應該是可以拍賣的,她身上唯一的一張一百金銀票已經花光了。
那自知之明又是什麼意思?
然而還沒等明月枝想出個所以然,白雲院門外已然多了兩個袅娜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