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站在門前,看着方踏着月色而歸的人。
狹路相逢如白日,江尋舟頓在原處,明月枝視線落在長街盡頭。
她在想,師姐現在還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
當餘光裡的人踏上客棧台階,她往門邊挪了半步。
“江道友,你回來了?”無論弟子間私下關系如何,明面上好歹要維持宗門之間的禮貌體面,薛燦率先擡手跟江尋舟打了聲招呼。
打完招呼後又不禁在心裡暗暗誇獎自己,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她打了招呼,明月師姐就不用跟他打招呼了,也就不用尴尬了。
但她擡頭後才發現,明月師姐跟着江道友一塊上樓了。
“?”
“師姐,咱們幹嘛去?”她追上去壓低聲音問道。
“去看看大師。”
……
客棧二樓的一間房内,南明子才下床,此刻正在桌邊煮茶。
“大師…你睡醒了?”薛燦努力跳起身體,想要夠到那扇夾窗。大師的屋子在回廊西側,因為臨巷那邊的窗戶小,所以在回廊這邊另開了一扇夾窗用來取光。
她下午就是通過這扇窗子發現大師還在睡覺,所以才沒敢打擾的。
南明子舉杯的時候發現那扇夾窗上多了個腦袋在搖搖晃晃。
他笑了笑,手扣在胸前喚了一聲:“薛小友,進來吧。”
薛燦推開房門,明月枝與江尋舟本一左一右站在她兩邊。她一進門,兩人便并排而立了。
一扇門通不過兩個人,明月枝斂眸看向腳下,誰都沒有率先動作。但先走進門的薛燦立馬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連忙後退半步,拉起明月枝的手便往房裡走。
三人在桌邊坐下。
“大師,我跟師姐來看看你。”薛燦很是自來熟地翻開三個杯子,給三人都倒了一杯茶。
明月枝話少,日常若非有事相商,在長輩面前便愈加如此,勉強自己也未必能變得讨喜,隻好客氣地朝南明子笑笑。
南明子在無常境中見過她果敢幹脆的模樣,知道她是頂聰慧的少年。現下這般沉默,他揣度她是在因與自家徒弟同處一室而不舒服,心中雖有想要說和的念頭,但終歸是少年人自己的事情,他越界插手可能導緻更深的隔閡,反而不美。
不想讓兩人覺得不自在,他便隻作未覺,将客棧老闆準備的青橘往幾個小輩面前推了推,而後笑着問薛燦:“薛小友,聽老闆說你下午就來看過我了?”
薛燦點頭“嗯”了一聲。
“我那時還在睡覺,沒能開門迎接貴客,小友可不要介意。”南明子玩笑一句。
薛燦一邊說着“才不會”,一邊有些擔心地撓頭:“大師,您怎麼睡了這麼久?”
“早上我還想給您送馄饨,這裡有一家馄饨可好吃了。”
“多謝小友牽挂,是大師年紀大了,所以要睡得久一點。”南明子笑笑,“沒能享上這份口福。”
“怎麼會?大師年紀才不大,大師這麼厲害。”薛燦才不贊同,“我明天早上再給您帶馄饨。”
“再厲害也是個人呀。”南明子語氣很是輕松,一邊斟茶一邊道,“就像一棵長了很久的樹,開過很多年花,後面就有可能不開花了,要過幾年才能繼續開呢。”
薛燦仔細想了一會兒,覺得大師不愧是大師,很輕易就能說出一些她從前也見過的事情裡蘊含的哲理。
“嗯,好像是這樣。”她一邊剝橘子,一邊點頭,又道:“就比方我們琉璃城裡有一棵綠楊樹,年年都會開花結果。但有一年夏天都要到了,它都還沒有抽芽。”
“我娘說是因為它老了,每年都要開花結果的話,負擔就太重了,所以它給自己放了個假好好休息。第二年春天過去了,它還是沒有發芽,但到了第三年春天,綠楊樹就重新抽芽了,到了夏天,那更是不得了,枝葉郁郁蔥蔥一大片。那年的綠楊絮,紛紛揚揚,下雪似的,把我哥吓得一個夏天沒敢出門。”
南明子被她這一邊說話還一邊比劃的模樣逗笑了:“聽你這麼說,你兄長現在還有出風團的毛病?”
“對啊。”薛燦點頭,又愣了一會兒,道,“大師怎麼知道我哥會發風團?而且他不隻是出風團,綠楊絮落下來的時候,他會變成豬頭臉。”薛燦抓着臉大概比劃了下。
“不過我娘就會給他熬一碗藥,他喝下去睡一覺就好了。”
“大師是不是認識我娘?”薛燦後知後覺,其實南明山與琉璃城隔得也不算遠。她娘年輕的時候肯定也不是每天都窩在城裡,大概率比她還要折騰呢。
南明子撫着長須颔首笑。
知道這是認識的意思,薛燦起了好奇心:“大師,那我娘以前是啥樣的?也跟現在一樣,動不動就拿戒尺打人屁股嗎?”
“那倒不會。”
“她會直接上腳踹,能在身上留下這麼大一個腳印子。”南明子舉起桌上的鬥大的佛手瓜形容道。
“……”
“那還是用戒尺吧。”薛燦幹笑兩聲,“不過大師怎麼會這麼清楚?”
她皺了眉,生出個有點聳人的念頭:“大師不會是被我娘踹過吧?”
“那倒沒有,不過我看她踹過别人。”南明子笑了兩聲,微微眯眸回憶道,“一腳踹得人滾出老遠,起來就見那人臉上老大一個紅腳印。”
客棧老闆見幾人開着門在聊天,正笑得歡樂,便也笑着進來給幾人送了一個八寶攢盒,裡面都是各色零嘴。
南明子将攢盒擺到幾個小輩面前,自己則抓了一把葵瓜子。
磕了幾顆瓜子,又抿一口茶,頗有幾分感歎道:“不過經年輾轉,我長留南明山不出,你娘需要留守琉璃城,我們也許久未見了。”
“不知道你娘現在身體怎麼樣?可還健壯如當年?”
想起大師方才說起自家老娘威風凜凜的模樣,又想起老娘在城裡的作風,薛燦還沒開口就先笑了,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比不比得上當年,但現在看着依舊好得很,一頓還能吃三碗飯,每月能喝三斤酒。健壯得很,健壯得很。”
“特别是要教訓我的時候,那簡直力拔山兮氣蓋世,罵我的聲音隔三條街都能聽到,追我的腳步能将我家房頂掀飛喽。”
薛燦伸出三根手指頭,全然沒覺得這句問話有何不對,嘴裡含着松子糖,手叉在腰上,擡起下巴做出她老娘要教訓她時的模樣。
簡直活靈活現,繪聲繪色,叫她娘的神态一覽無餘。
幾聲輕笑不約而同響起,薛燦扭頭,是大師在笑,師姐也在笑,連總是沉默得仿佛沒有人的江道友似乎也笑了。
薛燦突然發現她好像做錯了件事,不該在别人面前揭自家老娘的底。
要是她娘知道了,她屁股又得開花。
她撓了下頭:“我不說了,再說我娘就要揍我了。”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呼喚,衆人靜了一下,呼聲飄了進來。
有人在喚薛燦的名字。
“是師姐在叫你。”明月枝立即反應過來。
“那我去看看。”薛燦神情帶上幾分認真。
清骊師姐很少會這麼着急,如今連續喚了她好幾聲,定是有什麼急事要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