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曆過太多離别,不斷目送父母離去的背影是她少時最習以為常的事情。
母親是自她出生後陷入虛弱的,南境的醫修診不出症結。母親與父親隻能外出求醫,常常一走便是數月。
她由雲鶴真人撫養長大,幼時最清晰的記憶,是牽着真人的衣角在山門處翹首等待,山道長而蜿蜒,有時候要等到日頭西斜,才能看見兩個風塵仆仆的身影。
雖然聚少離多,但也有欣喜的時候,有時候是父親從友人那裡得來新的醫治線索,有時候是母親臉上稍顯輕松的笑意。
隻是這樣的時刻太少,更多時候,鏽迹如藤蔓爬滿母親身軀,她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些鏽痕一點一點蠶食她的生機。
直到從西荒歸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身上從内而外透出鮮活色彩,看見她腳步輕快地奔上山道,衣袂翻飛間将一把她托起,真人說那才是母親原本的模樣。
随後的日子裡,莫大的幸福籠罩着她,母親會将她放在父親肩頭,他們一起走遍南境各處,看雲海吞沒群峰,看星河垂落原野。南境諸多險峻絕倫的勝景,都是她那時親眼得見。
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天真地以為母親已經痊愈。
她并不知道那隻是暫時的假象。
母親與父親沒有對她說出實情,或許是不願讓她活在至親可能随時逝去的陰影裡。
直到兩年後,那個尋常的清晨,重陽将至,她們原本該去玉清峰采摘山茱萸,明明隻是一個轉身,母親便倒在她面前,如一棵驟然傾頹的大樹。
她甚至來不及接住她。
日頭漸漸高起,陽光刺得她不停流淚,可懷裡的溫度卻一寸寸流失。
任憑她如何呼喚,母親都再沒睜開過眼睛。
母親離世後,父親仿佛一夜耗盡所有心力,從此閉關不出,連她也不得相見,親人再一次離散。
曾經陪伴她長大的雲鶴真人也已經離開玄微宗,這個因她出生而被絆住多年的小師祖,在父母從西荒歸來後,終于重獲自由,去追尋她向往已久的雲遊生活。
此後經年,她再沒有得到她的訊息。
孤身一人的日子格外漫長。
她開始獨自下山遊曆,不去險地,隻在能力範圍内行走。時間并沒有帶走悲傷,隻不過走過的地方多了,人也慢慢穩重,但依舊覺得漫無目的。
直到遇上阿枝。十四歲那年,在被戰亂牽連的地帶,她循着妖獸的蹤迹,在狍鸮獸肆虐過的村落裡,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正有序地将獵殺後的妖獸血肉分發下去。
那是她見她的第一眼,便決定要帶走她。
阿枝的出現,于她而言,無疑是特殊的。
不可否認,這些年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太多未說出口的惶恐。
所以才會格外害怕,如杞人憂天。
可當如銀月輝斜映入窗,在她揚起的唇角停駐。光影交錯間,已将少年人特有的棱角展露無疑。
一切都那麼恰到好處,像一隻漸漸長成、羽翼悄然豐滿的青鸾,尾羽已經初具可劈霜斬雪的鋒芒。
南清骊清晰看見那笑裡的光彩,也看見那晶亮得如同水洗過的眼眸。
笑裡有堅定不移的銳氣,好像無懼一切,也可破開一切。哪怕是她的焦慮與恐懼,哪怕是她話中友人可能的背叛與輕負,她都能坦坦蕩蕩用笑容承載。
看着這樣的阿枝,在這樣坦蕩的笑容裡,她沒辦法不動容。
虛握成拳的左手在空中懸停,終究還是有了落處。
她伸手接過明月枝遞來的茶杯,唇邊泛起淺笑。
也罷,何必總是惶惶不安于尚未發生的事情,讓阿枝去承擔她多餘的情緒。
難道要用過分的小心把她拖在原地,讓這隻已經展翅的鸾鳥沒有機會飛向那本該屬于她的未來嗎?
“好,那師姐就先應下了。”她垂眸看着茶杯,擡腕将茶水一飲而盡,繼而展杯,目光凝在明月枝面上,含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師姐便與你一起會敵。”
……
回想起來整件事其實是有點無理取鬧的,開始得也有些荒謬。
也許是先前的情緒漸漸散去,茶過三巡後,兩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狀态裡,因而想想方才的鄭重其事,就更加奇怪了。
明月枝隻要一想起方才她跟師姐兩人在這裡一本正經地商量着要如何應對東方少主這位潛在假想之敵,就覺得想笑。
也不知道東方少主在剛剛那一陣編排的時間裡有沒有多打幾個噴嚏。
南清骊同樣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那出實在小題大做了,明明連個影兒都還沒看見的事,她與阿枝卻煞有介事地應誓、許諾,活像下一刻那位鐘暝山少主就要打上來似的。
實在不穩重、也不成體統。
拂開袖間并不存在的塵埃,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輕咳幾聲掩飾尴尬,假裝若無事地邊說邊轉過身:“好了,時候不早了,閑話就說到這裡。”
“事情既然已有決議,我也該趁早去與金霄洞道友、寂劍門道友商議了。”
“不過,師姐…”見師姐要走,明月枝也将虛叩鼻尖的手指放下來,連忙出聲喚住她。
南清骊駐足回眸。
“師姐,我想瑤音她大約是有些懷疑的。”明月枝有些猶豫。
“我要不要…”
思量不過一瞬,南清骊便幹脆擺手:“瑤音的話,你不必多慮,以她的性子,如果沒有确鑿的證據,她不會來找你對質。隻要她不問,你便不必說;若她問了你,到時候你再…”
她想了想,繼而道:“你再表現得驚訝些便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不可控,像隻炸毛的雀。風往哪邊吹,她就往哪邊追。”
“你若告訴她實情,保不齊還會鬧出些别的什麼事情來。不如就依着現在這般模樣,你越神神秘秘符合她的幻想,她目光越會放在鑽研如何找出你破綻這件事情上,反而不會鬧出什麼不可控的亂子來。”
說完她又停一步,長籲道:“不過她大約會有些火氣,又慣愛陰陽怪氣,你受受累,就當哄哄她吧。”
她拍拍明月枝的肩,有些忍俊不禁。
“我就先走了。”說罷她也懶得往茶幾邊走了,直接将空茶杯往明月枝手中一放,便轉身負手離開了。
“……”
明月枝揣手捧着師姐塞過來的、喝完了茶的茶杯,看着師姐輕輕松松離開的背影。
第一次發現,師姐其實也挺損的。
從前怎麼沒發現,師姐還有點食鐵獸屬性?藏得一肚子好損。
***
二樓一處臨街的窗前。
薛燦帶着方清遠尋到這裡時,江尋舟正側坐在窗台上,一腿搭在窗台上,一腿垂落下來。
“江道友。”
薛燦本想開口寬慰兩句。
可對方一門心思都放在樓下,側面看去也可觀其面色淡然,好似并無哀傷之情。不知道是不是将憂傷埋在心底了,反正這副模樣不好貿然提及大師仙逝之事。
如果再勸他節哀,就更顯得他們畫蛇添足,居高臨下。
薛燦為難如何開口,便隻好磚頭看向方師兄。
方清遠拉着她一人一邊靠在窗戶兩邊,本是預備等這位江道友看見他們倆後,他再開口。
可即便他們來時鬧出了些動靜,江尋舟卻并沒有看他們,他目光還是落在樓下。
今日小鎮懸了整條街的燈,因大師仙逝,不少人想守夜。鎮口那邊請了個遊村的小戲班子,搭了個戲台子,還有一隊雜耍藝人。鎮長此前特意來打過招呼,說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熱鬧,弟子們便三三兩兩出門了。
鎮上大大小小的巷陌也都出動了,好些人家鎖了門往鎮頭趕。街邊支起不少攤子,弟子們這兒一簇那兒一堆地立着。小孩子尤其高興,拿着涼糕在人群中穿梭。
等兩人連連咳嗽好幾次後,江尋舟才轉過頭看過來,面上依舊是毫無情緒。
薛燦第一次看清了這小江道友長的什麼樣子。
怎麼說呢,還是愣了幾息。
方清遠見他看過來,便清了清嗓子。心裡知道這位江道友性格稍微有些孤僻,說實話給他的感覺跟從前的明月師妹是一樣的,隻是不至于像從前看見明月師妹一樣看見他就想繞道走。
問題是這幾日幾乎沒怎麼聽他說過話,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與他寒暄,想了想,還是直接開門見山好了,便笑了一聲,道:
“江道友,我呢,是代表我師傅來的。”
“就是想問問你,你有沒有想好想去的地方,你也知道你師傅的安排,是讓你跟着我師妹。我師傅的意思,是看你自己的安排,你想跟着我師妹的話,當然是可以的。但我師妹年紀确實不大,閱曆也還欠缺。雖說是結伴曆練,但她日後卻不一定真的能顧到你。
我師傅就是怕,萬一出個什麼萬一,我師妹可能沒辦法對你師傅交代。所以就讓我來問問你,你可想先在玄微宗修行幾年,再随我師妹外出曆練?如果你随我們回玄微宗,不必擔心不适應,我還有其他同門都會照應你,師傅待你也絕對會如親徒一般傾囊相授。等到你能力足夠,亦或者我師妹閱曆足夠的時候,你們便可以一道結伴同行了。當然,後續如果你還是不想跟着我師妹的話,依舊可以在我師傅座下修行。如果情況良好,大約到你結丹時,你便可以回水雲觀接你師傅的衣缽。”
他說了這麼多,江尋舟連眼睫都沒眨一下。
方清遠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明白。
隻好轉頭看向薛燦,有點面面相觑的意思。
見薛燦見怪不怪,也隻能在心裡納悶這小道友還怪高冷的。
“我…就說這麼多了。你要是想好了,可以随時來找我,我房間你應該是認得的,也可以直接去找我師傅。”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如果你可以正常交流的話。”
江尋舟依舊沒有說話,但至少有反應了,他将目光轉向了薛燦。
他既然望來,薛燦也不能不說話,當即先擺手表明來意:“我不是來問你去哪的。”
“我就是想來跟你說說我師姐。”
不知道是不是“師姐”兩個字戳到他神經了,能明顯感覺他神色頓了頓。
他又習慣穿一身黑衣,整個人勁瘦削薄得像一段竹子,但又不是清竹那般扶疏之姿,而是像一段竹尖,就是竹砍後留下的樁子,斷口處支棱着尖茬,叫人總感覺下一刻便要在他這絆一下,然後在身上留個洞下來。
看師姐的時候尤其如是。
摸不準他這是什麼想法,薛燦本要說出的話也卡在嗓子眼。
她看了一眼方師兄,方清遠示意她不用擔心,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薛燦其實隻是覺得如果小江道友真的在考慮跟着師姐的話,最好還是能放下心中的心結。雖然她也不知道那心結是什麼,但她一想他當初都能說出要師姐眼睛的話,那得是個大過節吧。
況且那樣的狠話都能放出來,她也不放心這麼個人跟在師姐後面,試想一下,萬一哪天他給師姐絆一下,然後再給師姐戳個窟窿呢?
她心裡頭倒是希望小江道友能跟着寒葉長老,做人要先修心養性嘛,别動不動就摳眼珠子。
可這件事不是她能決定的。
所以她想了想,還是得來走這一趟,雖然不知道這些話能不能起上作用,但萬一有用呢。
“我師姐是個很好的人。”
對方似乎眨了一下眸。
薛燦站直身體,神情也慢慢緩和下來,抿了抿唇,認真道:“你可以先試着去跟她做朋友。”
“大師把你托付給她了,在我們琉璃城,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說明她有你的監護權,你得聽她的話。”
“所以你不要再針對她了,特别是要她眼睛什麼的。”
“你自己眼睛就很好看,完全不需要自卑啊。”她擡了擡手臂,本想與他開個玩笑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想了想,最後還是落在了臨近的窗框邊。
話是帶到了,兩人等了一會,人家還是沒反應,方清遠便隻好拉着薛燦離開。
走了幾步,薛燦又回頭望一眼,見他依舊是那樣一副樣子,面上看不見表情,也隻好作罷。
隻是回頭發現方師兄正在旁邊學她誇人眼睛好看的樣子取笑她,被她從後面蹬住腿,抓住他腦袋上的丸子髻敲了幾下,才總算閉嘴放過她了。
“人家眼睛本來就好看,我又不是自卑才這麼說的,師兄這也笑話我。”
這話是實話,雖然方才是為了調和氣氛,但也不得不說小江道友這雙眼睛的确足夠讓人印象深刻,不然薛燦也不會愣了好幾下。
尤其是雙目之間。
平心而論,小江道友的皮相算不上奪目,至多隻能說寡淡中透着幾分秀氣。
以薛燦多年來看慣了琉璃城來來往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男人們而積累下來的閱男經驗來看。
如果男人的臉隻是尋常好看,便得有一處格外突出,方能給人留下驚鴻一瞥的印象。
比如擁有一雙清亮有神的眼。
古往今來,太多小帥哥泯然淪為普通人便是敗在此處。
眼睛的形狀或許還行,卻不夠清亮,很多時候仿佛掏空了精氣神,一雙眼勉強能聚焦,卻毫無神采可言。
若是再添些看人時遊移不定的眼神,猥瑣之氣便“油然”生出,更是叫人退避三舍。
而小江道友則不然,他的眼睛不光有神,形狀還生得極為秀麗。
不過問題也出在此處,這雙眼生得太秀麗了。
原本這樣一雙眼長在這樣寡淡的臉上,若無其它出色之處相映襯,反而會令人生出惋惜感。
好在他眉心還有一豎一點痕,一點痕是胭脂痣,小而嫣紅,叫人見之忘俗。另一豎則是道深痕,細卻鋒銳。
他皮相寡淡,胭脂痣豔,眉眼又秀麗,本易流于孱弱,偏這豎痕恰似神來一筆,平添了三分肅殺之氣。
叫整張臉都别具一格地生氣起來。
真不知是如何配得這般恰到好處的。
若隻有那一豎,未免太過淩厲。若僅存那一點,便又失于纖薄。
兩相結合,反倒相得益彰。
當真是恰好,恰好。
兩人打鬧了一會兒,薛燦看見清骊師姐正帶着自個兒親哥還有那隻狐狸,往對面的客棧裡去,那是金霄洞弟子住地方。
知道是小狐狸與金霄洞那事有着落了,這才松開了方師兄頭頂的發髻,卸腿跳下來,跑向客棧樓梯。
噔噔噔幾步走得飛快,卻又在快下樓梯的梯台上停了下來。
薛燦看着前面的人,愁眉苦臉了一小會兒,先想這個高度她能不能直接從上面飛身而下,最後覺得還是直接問好比較好,便蹲了下來。
“瑤音師姐,你在幹啥呢?”她笑吟吟地打招呼。
姜瑤音并沒有回頭,隻是感受到了突然湊過來的腦袋,眼皮半垂下來,餘光睨她一眼,深深籲了一口氣後,才同她回道:“别吵,我在思考。”
不知道為什麼瑤音師姐突然要長籲一口氣,總不至于她打個招呼也能讓她這麼苦大仇深。
但是薛燦清晰看見了瑤音師姐眉心漸漸蹙起的弧度,知道現在不需要她再繼續寒暄或者問好,讪讪地笑了下,慢慢将頭縮回去。
“哦哦,那我就不打擾瑤音師姐思考了。”她躬腰點點頭,小心翼翼從姜瑤音身旁越過,确保自己一定沒有碰到瑤音師姐。
等下了樓,又走了幾步到大堂門口,她才回頭看過去,順着瑤音師姐方才盯着的方向望去,發現了正站在那裡的明月師姐。
她正在與人說話,而說話的人站在明月師姐對面,在隔着一道竹簾的後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