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問握住破碎的平安符沉思一瞬,立刻想起去查看周圍,沒想到剛向四周掃了一眼,便忍不住收回了目光,隻是一群人死不瞑目的臉孔還是深深刻在了腦海中。素問垂頭看着方靈樞,頓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起身去查看攤後所有人的情況,不出意外地很快有了結論——當日結隊離開渾源縣的一行人中,同樣持有平安符的李重琲和石水玉不見蹤迹,除此以外,其餘人……連同那個快要滿月的孩子,都已死去多時。
方如珮是最後一個死去的,她蜷在角落,以身軀護住嬰兒,卻被利箭紮了個對穿。素問右手顫抖地從方如珮早已不在跳動的頸脈收回,實在是無法明白,同樣是人,為何會對同類如此殘忍?素問握住方如珮冰冷僵硬的手,腦中回想這一年來所見,隻覺一個個靈動的面容化成鉛灰,即便一遍遍告知自己要遊離在世外,素問還是忍不住心如刀割,痛得佝偻了腰。
恨罷?恨天道,将凡人尋常的一生當做話本,一念間便是數年災禍,赤地千裡。恨人心,永遠為貪欲所控,争權奪利永不止歇。而今,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本朝官軍征之鎮之,契丹騎兵侵之屠之,平民求生于縫罅之中,何其哀哉!
不知何時,霧氣漸盛,環繞着素問,讓她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哀戚。天色開始轉暗,水汽打濕了素問的眼睫,她垂眸呆呆坐着,始終不曾回頭看向長街那頭,不知道團霧緩緩靠近過來。那團霧仿佛也有神志,初時徐徐而行,人若是一直看着它,根本察覺不到它在移動,等到了跟前,便求快準狠,于是凝成更加濃厚的一團,以求一擊即中!
就在團霧發起進攻的那一瞬,靈力微弱到難以察覺的小仙忽然騰身飛起,所有力氣醞在掌中,便等這一刻帶着木簪直破迷瘴!素問早有感覺,心知一擊不成,自己今日怕是要陪着喪命于金城,因此沒有留任何後手,木簪幾乎在一瞬間便沖破霧氣,直達兇渠,終叫藏形匿影的魔頭現出真容。
容色豔麗的少年閉目懸在霧氣中,仿佛入睡般安逸。
“明月奴!”素問倒吸一口涼氣,不及多想,強行止住了木簪去勢,讓它停在了少年眉心。
明月奴揚唇,蓦然睜眼,飛揚的狐狸眼一如既往,瞳仁卻變成了深紅。他一把握住木簪,本該堅韌無比的神器忽然從内部裂開,清脆的光從裂縫透出,讓木簪瞬間碎成了千萬碎屑。
素問沒想到神器竟然如此輕易便被毀去,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然而下一刻,木簪碎屑如同螢火一般,盡數沒入了明月奴體内!
明月奴驚愕地垂頭,正要揮手去阻擋,素問見機欺身而上,拽住了他的衣袖。兩人都不是凡人的力氣,隻聽得“嘶”地一聲,深竹月的布衣應聲而碎,素問那粗蹩的針腳終歸不堪一擊。明月奴擡眼看來,素問分明看出他眼神突變,最起碼在這一瞬間是認得自己的,可是不等她開口,明月奴忽然一改方才的施施然,惱怒地一揮袖,一股無形的力量随之襲來,将素問擊得倒飛出去,直砸到牆柱上,而後滾落在地,吐血不起。
“不過是神器碎片而已,司命老賊糊弄你的小把戲,也敢到本座跟前招搖?”明月奴嗤冷笑着,雙手朝天,那些深重的怨氣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化作有形的黑霧被明月奴吸入體内。
素問大驚,顧不得自己傷重,艱難地扶着牆柱站起,立刻施展司命星君傳授的清心咒,隻是她還未念完,便見明月奴閑适地一伸手,一股無形的力量忽然之間箍住了素問的脖頸,将她拉着起了身,直至雙腳離地。
“我說了,莫要再徒勞掙紮!”明月奴眼看着素問拼命地蹬着腳,雙手在脖子邊抓來抓去,眯起了眼睛。
素問一時無計可施,此番不同當日洛陽城外,朝馨的傷害微不足道,明月奴卻讓素問真真切切感受到何為窒息,她能清楚感覺到殺氣,明白自己的生死不過就在片刻間。
明月奴顯然也沒打算多加耽擱,他手指微動,眼看就要了結了眼前之人,不想忽然一道紅光從素問腰間飛出,徑直射入他的心口。明月奴如遭重擊一般倒退了幾步,收手捂住了胸口。
是明月奴曾經給她的狐尾。素問這般想着,隻覺身上桎梏一松,她立刻得了自由,摔倒在地。
仿佛感覺到了魔頭一刹那的脆弱,金城上方的烏雲在狂風之中變成了濃沉的漩渦,接天連地,仿佛壓倒古老的城牆一般越來越近。紫電出現在雲層深處,雷聲轟轟而來,毀滅隻在一瞬!明月奴卻不驚慌,他擡頭沉沉看了上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起身快速朝着素問走來。
素問無力地趴在地上,知道自己定然是躲不開了,她連頭都擡不起,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明月奴的衣擺出現在面前。
“既如此……”一隻手掌覆在素問頭頂,陌生而深沉的男聲随之響起,“你就留在人間。”
話音落處,黑霧包裹着眼前的人化作一點,憑空消失了。金城上空的天劫失去了目标,很快便伴随着霧氣消失殆盡。金城又恢複了天朗氣清的模樣,隻是藍天之下再無歡聲笑語,隻剩滿城橫屍。
素問不懂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她仍舊努力睜着眼,意識卻一點一點消失,視線随之變得模糊,最終不受控地落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