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發之前,陳之椒和司融都沒有達成一緻。
彼此都懷着充分的理由,誰也沒辦法說服另一方。
“他要是跟上來了,”哈特問提出了一個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你不打算阻止他麼?”
腿長在人身上。陳之椒一言不發,假裝向來敏銳的聽覺在此刻失靈。
哈特沒有發覺她在裝傻,隻覺得以往态度堅決的陳之椒似乎有些搖擺不定。
哈特确切地看清陳之椒的動搖。
一貫的雷厲風行在某個人身上不太行得通。
哈特熟讀詩書、了解人文以及人類智慧的造物,但她仍舊覺得自己對人類這一種族十分懵懂。
哈特不明白,一個人的行為模式怎麼會在另一個人身上完全失效。明明她甚至能夠通過風感知到藏金山脈的晴雨寒暖,通過規律推斷未來,卻沒有辦法依照陳之椒的性格,判斷出他究竟在想什麼。
規律是不會出錯的。而藏金山脈沒有例外。
“你變得不像你。”思來想去,哈特如是說。
“例外”這種東西,是人類的運行邏輯裡沒辦法剔除的bug。
耳邊叽叽喳喳個不停,哈特左一言右一句,隻要身處溝通範圍之内,哈特的聲音就能随時響在她耳邊,陳之椒想要無視都沒有辦法。
陳之椒彈了一下哈特的腦門,打斷了她如同哲學家一般的深沉感歎。
“不要假裝和我很熟。”
這一下并不痛,力道如同撓癢。
哈特動了動耳朵,腦袋轉向一邊。戳穿惱羞成怒的人類的下場總不會太好,哈特幹脆咽下了到嘴邊的提醒:最恐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司融跟了上來。
再次進入那個熟悉的星球,時間流逝,四季更替,已經過了月餘。
藏金山脈随着季節更替時時變幻,當下,山間霧氣更濃,濃郁的霧氣散發着某種讓人類覺得不詳的顔色。
植物的生長速度出乎預料的快,原先清出的一條道路爬上了新生的荊棘,覆蓋了人類走過的痕迹。
陳之椒的随行副官又換了一張面孔。哈特蹲在陳之椒肩膀上,假裝自己隻是一隻普通的兔子,聽不懂她們的交流,望着從眼前路過足有人小腿高的蟲子發呆。
甲殼類昆蟲。
以人類的審美來看十足畸形,行走間甩動着頭頂的觸須,朝着他們靠近。
它的行迹被霧氣吞沒大半,以人類視力,隻能在甲蟲即将行進到他們面前時勉強捕捉到那對在半空中蠕動的細長觸須。
要是被這種東西當做敵人咬上一口,可不是鬧着玩的。哈特剛要出聲提醒,就見陳之椒擡起了手。
她坐在陳之椒寬闊的肩上,能夠感受到舉槍的那一側繃緊的肌肉,充滿了爆發力。
漆黑的槍口直指濃霧中看不清外形的生物。下一秒,那隻畸形醜陋的蟲子被激光洞穿。
哈特嗅到了不妙的燒灼氣味,混雜着其它黏膩古怪的成分。
死去的蟲屍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再動彈。哈特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五官被焦糖色的毛發覆蓋,看不出什麼表情,背影透露出一種微妙的沉思。
眼角餘光微動,她倏忽覺察出身後——站在陳之椒身後的幾張陌生面龐上流露出幾分震動,似乎被這一幕吓得不輕。
那是什麼表情?是在害怕麼?
……也不知道在怕什麼。這還隻是小場面呢。
哈特腹诽那幾個家夥膽小如鼠。但她又仔細看了一會他們臉上的肌肉走勢,做數學題一樣把條件帶進公式裡——原來那不是恐懼的表情,至少不全是,其中占比最大的應當是惡心。
她收回視線,從陳之椒寬闊的肩膀上居高臨下地俯視地面陷進泥土裡的蟲屍。
見慣了這一幕,哈特實在品味不出其中的惡心之處。
“上将,需要為哈特小姐準備防護罩麼?”陳之椒身側,那位嚴肅的副官詢問。
哈特幾乎想自己張口回答:謝謝,但不必了。
隻是回趟家而已。陳之椒回首都星别墅住的時候也不用全副武裝。
可惜她的生理構造沒有為她準備與人類相似的發聲器官,她也沒辦法和好心的副官女士建立同陳之椒類似的精神鍊接。陳之椒替她回絕,哈特滿意了些,心安理得地趴在陳之椒肩上不動了。
軍隊繼續深入。
隊伍走得越來越慢了,濃重的霧張開巨口,将一切都吞下,哪怕霧燈也隻能照亮不過巴掌大的一小塊地方。
黑色軍靴踏進濕潤的泥土中微微下陷,前不久下過雨,地面潮濕。
哈特嗅聞着空氣中熟悉的氣味。在她眼前,藏金山脈全然是另外一種景象。
穿透濃重的霧氣,她能夠看到地面上腐爛的樹葉、掩藏在枯枝敗葉下動物的殘肢,還有其他零碎的東西,有些在雨水沖刷之下,已經辨認不清原本的模樣。
“霧太濃了。”陳之椒在心裡說。
她皺了皺眉毛,這樣的天氣顯然不适合繼續前行。
隊伍中每隔一段時間報數,确保進山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掉隊,陳之椒需要放眼的不僅僅是被濃霧遮蓋的前路,還要留心身後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