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睡在宿舍的第一晚,做了一宿噩夢。
夢裡的她回到七歲那年的夏天,在暴雨初霁的籬笆院裡赤腳踩泥巴。
水窪蓄着很深的水,她一腳踩進去,泥點子濺到她的小腿和白色波點裙擺上。
吳麗病了兩個星期,家裡髒衣服堆成山,她隻剩下身上這一條幹淨的裙子。
夏夏蹲到籬笆牆外的溝渠旁,連日的暴雨在裡面積了滿滿的清水,她撩起裙擺,小心翼翼搓洗上面的泥點,小孩還不懂怎麼洗衣服,兩隻小手都搓紅了,裙子上的污漬卻越來越大。
她怔怔看着,眼圈紅了。
身後響起沉悶踏地的腳步聲。
夏夏回頭,看見一張被村野黃土皴成茶色的臉。男人一身劣質白酒的味道,用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她細軟的胳膊和腳踝。
他渾濁的眼盯着她露出的粉色内褲的邊角,舔了舔褐得發紫的嘴角:“去叔家,叔幫你洗。”
夏夏在夢中極不安穩,額頭漸漸滲出冷汗。
她又夢見一個炎熱的夏天,身處滾燙的高溫裡,破舊筒子樓牆根下的雜草叢裡飄來一股腥臭的尿騷味。
白楊樹間系着細鋼絲,深深嵌入樹皮之中,吳麗常常在上面晾被子。
每當夏日午後,陽光總會從白楊樹茂密的枝葉間傾灑下來,曬走被子上潮濕腐朽的味道,晚上抱着睡覺,就能聞到太陽和青草的香味。
傍晚下班時間,樓下看熱鬧的人裡外三層水洩不通。
女人眼睛通紅,端莊的儀态無影無蹤,死死揪住夏夏的頭發。
她頭皮被女人抓得生疼,臉上挨了她十幾個耳光,卻死死咬着嘴唇,忍住沒掉眼淚。
女人歇斯底裡:“你騙平嘉澎給你花了多少錢?你說不說?”
女人面目猙獰,如同發了瘋的獅子,每罵一句就朝她臉上甩一個耳光,指甲在她手臂、脖子上劃下數不清的血痕。
夏夏疼得受不了,偏頭朝吳麗求救,吳麗被魏金海攔在身後。
“她幹出不要臉的事還不能挨打了?你敢去老子連你一塊打。”魏金海臉色鐵青,鄙夷的目光落在夏夏身上。
“不要臉,送上門給人家搞。”他啐了一口,“以後别叫我爸,老子嫌丢人。”
夏夏毫無保留接收到魏金海那看垃圾一樣的眼神,原本也沒多溫熱的心霎時從裡到外被冰水澆透。
夏夏推開女人,反手朝她臉上甩回一個耳光。
那下掌掴用了她十成十的力道,她嗓音冰冷:“你再打我試試看。”
悶熱的空氣在這瞬間陷入凝固之中。
夏夏喉嚨冒起一股甜腥的血味,心髒突突亂跳,呼吸一口都是困難。
四周忽然變得靜悄悄。
她有所感應,回過頭,在人群中央看到平嘉澎的臉。
……
夏夏從睡夢中驚醒時,恰好清晨七點。
她的枕巾被夢裡出的冷汗浸濕,渾身酸軟,下床一照鏡子,臉色泛着透明的白。
今天上午要去校醫院體檢。
趙珊琪和蔡芸還沒起,夏夏洗漱完,輕手輕腳拿過桌上的一次性飯盒出門。
昨晚祝子瑜點了三人份的燒烤卻隻吃了半人的量。
她看着剩下一堆肉:“我要打包回去當早飯,你要不要來點?”
夏夏搖頭,又見祝子瑜挑挑揀揀隻拿了一半,問道:“剩下的你都不要?”
祝子瑜說:“我吃不下,扔了就扔了。”
夏夏于是花兩塊錢買了一盒白米飯,把剩下的肉打包了。
祝子瑜:“早這樣不就行了。”
夏夏:“我以後會還你。”
祝子瑜哼了一聲,沒說話。
夏夏下到一樓,祝子瑜正坐在值班室的凳子上翹着腳扒飯,夏夏把剩飯拿去微波爐裡熱了,端出來和她一塊吃。
兩人全程沒什麼交流,吃完飯結伴一起去校醫院。
夏夏和祝子瑜走在一起,想起昨晚裝柔弱被她當面戳破,多少有點尴尬。
她扪心自問不是什麼好性子,從小住在村子裡,有孩子敢打她,她是肯定要想法設法還回去的,可自從住進魏金海家,在很多事情上她學會了收斂。
在一份長足的社會關系中,讓自己看起來乖巧懂事才能讨人喜歡,隻有讨人喜歡才不會被抛棄。而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需要顧慮那麼多,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也許是在魏金海面前裝得久了,她在别人面前也下意識僞裝。
她忘不了魏金海見她一個耳光掄到平嘉澎媽媽臉上時那鄙夷又驚懼的眼神,也忘不了他口中咄咄逼人的言辭。
“早就知道你不安分,在我面前裝了這麼多年。”他呵出一口難聞的酒氣,“裝得再乖你也成不了名門淑女,也飛不上枝頭當鳳凰,你天生就是住棚戶區的命,你就是個市井潑皮,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
那時夏夏渾身都疼,被他指着鼻子罵出這樣的話也不覺得多難受。
她隻是有些難過,這麼多年活得小心翼翼半分不敢張揚性子,自以為已經做到最好,可她的演技在别人眼裡卻拙劣不堪。
她從沒将魏金海當做親人,魏金海傷不到她。
她全部的目光,一分不漏,通通望向氣喘籲籲趕來的平嘉澎。
平嘉澎一臉訝異到說不出話的表情,靜了半晌,艱澀地問:“夏夏,你怎麼這樣?”
人一旦在某種狀态裡維持久了,想要逃脫出來就沒那麼容易。
夏夏也不想逃脫,做一個傻白甜雖然不是她本意,但确實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喜歡。
從前是她不夠熟練,欠些火候,被人一激就原形畢露。
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在進校門之前,夏夏曾對着校門口旁摩托車的後視鏡擺出一副甜甜的笑臉,同時心裡默默下了決心——一定要老老實實安分守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可以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