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好些年了,之前一直壓在桌上那個玻璃闆子下面,我當是墊腳的東西,也沒管過,前幾天那闆子碎了,哎呦甭提了,那牆上的螺絲松了,表砸下來了......我才打開瞅了瞅,我這一看,好麼,江語喬,你不就叫江語喬嗎,是不?”
大爺絮絮叨叨,拉着她看碎掉的玻璃闆和牆上的凹痕,江語喬拿着信封随他走來走去,感覺手裡薄薄的紙片輕飄飄的,像一片冬天的枯葉,稍一用力就要碎了。
信封放了許久,邊角泛黃,紙面上有曬幹後的褶皺,像是蹭到過水,久遠的字迹早已暈成一片,隻能依稀看出“原、禮、一”三個字,封口的膠水幹掉了,江語喬輕輕打開,一枚明信片掉落在她手心裡。
背面貼着一朵褪色的風鈴花,大概是壓在書裡做成标本後用透明薄膜封上去的,正面是一句簡短的祝福,隻有七個字——“江語喬,生日快樂。”
大爺指給她看:“你是叫江語喬,是這三個字,沒錯吧?”
江語喬點點頭,又搖搖頭。
殘缺的郵票顯示,這封信來自2009年,2009年,她隻有十一歲,和奶奶住在城郊大院裡,是個沒心沒肺,整天爬樹溜冰,到處瘋跑的小學生.......這怎麼可能呢?
或許是重名吧,江語喬對着天光,翻來覆去地看,那七個字一筆一劃,方方正正的,她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把信封塞進了口袋。
盛夏午後的困倦仿佛病毒般蔓延,迎風的窗口迎來散不盡的熱浪,一屋子人沒精打采,在等待上課的片刻裡趴倒了一片,江語喬撐着頭靠在桌上,手指輕輕劃過明信片,描摹着上面寫的生日快樂,七個字,一朵花,她不知道它們來自怎樣的瞬間。
一旁的孟媛頭朝下窩在胳膊裡,似乎已經睡着了,江語喬剛剛上樓,還聽見有人拉着她問:“你們中午幹嘛去了......哎......她到底為什麼複讀啊,你說我說誰,你同桌啊。”
已經四天了,依舊有人好奇,依舊有人打探。
好奇也是難免的,湘中醫科大學,數一數二的好學校,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都進不去,然而江語喬卻在同學們拼死拼活奔前程的當口忽然退學,二十歲重新念高中,用她爸的話來說,真是失心瘋了。
瘋子總歸是讓人好奇的。
江語喬迷迷糊糊閉上眼,安靜的教室裡隻剩下書頁被吹動的聲音和漸弱的蟬鳴,她感覺靠在胳膊上的頭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似乎要壓着手腕在桌面上按出一個洞來,不安分的日光不顧窗外槐樹的阻攔,強行鑽進來,晃動、跳躍,擾得人皺眉。
恍惚中,她聽見媽媽規勸她的話:“好好上學,你要是不想當醫生,就去考個教師資格證,跟你姐一樣去當老師,不也挺好的嗎,要不就考個公,讓你爸找找門路。”
窗外的蟬鳴戛然而止,江語喬不知道是蟬也要午休,還是自己要睡着了,她來不及思考,因為很快,爸爸又在對她說:“就你一天天的點子多,你那學難不成是給我們上的?這麼好的學校,你說不上就不上,說退學就退學,真是反了天了你。”
老師敲開了她的寝室門,找她談心,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也聽不清那人的話。值班護士笑着和她打招呼,模糊的影子指向病房,挂表顯示此刻是夜裡十點了。
很快天又亮了,她背着書包跑回學校上早課,睡眠不足腳步發虛,全靠咖啡提精神,天黑透後又跑着趕車,一刻不敢停,祈禱能有空位坐下來歇一歇,她太累了。
閃爍的光亮夾雜在上車請注意的提示音裡,江語喬靠在車窗上,逐漸感覺不到身體的沉重,也分不清令她皺眉的究竟是太陽還是霓虹燈,搖晃的公交車帶她從深夜到日出,從城市到大院,從原禮一中回到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姐姐拉着她的手,帶她看村子裡買不到的香味橡皮和彩色卡紙,又在對她說:“語喬,我是姐姐,你還記得我嗎?”
江語喬乖乖點頭,她記得的,姐姐叫江晴,弟弟叫江朗,是爺爺那一輩就找大師定下的好名字,爸爸當年在政府單位工作,計劃生育查得嚴,隻好讓江語喬和奶奶住在城郊,一家人寒暑假才能團聚。
爸媽推開大院的門,總是帶着一車箱稀罕的零食文具,而江晴每次見到她都要重新自我介紹,怕她記不住自己這個姐姐。但是江語喬都記得的,她開口早,奶團子時期就會口齒清晰地和人家介紹:“我媽媽叫蔣琬,我爸爸叫江正延,我姐姐叫江晴,晴朗的晴。”
爸爸媽媽和姐姐,住在很厲害的地方,有高高的樓,飛快的車,他們很快就會來看自己的。
村子裡的伯伯嬸嬸都很喜歡她,蟬鳴随着嬸嬸手裡的蒲扇一起晃動,熱風撲在江語喬臉上,分不清是來自哪裡的夏天,身後,有人笑呵呵地問:“那奶奶呢?”
天氣太熱了,江語喬眼眶酸澀,有些喘不上氣,她知道背後的人會在她轉身的瞬間消失不見,如同過往的很多個夢境。
隻好在模糊的視線中大聲答:“我奶奶......叫周文紅。”
一陣笑聲後響起奔跑吵鬧的嘈雜,似乎是要上課了,大蒲扇搖出的風漸漸遠去,面前的伯伯嬸嬸,陳舊的桌椅闆凳,搖曳的大片的綠都被灼熱的日光蒙上了濃重的白色,江語喬連忙回過頭,然而奶奶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