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特意将所有軍務提前處理完的列昂在會議室等到八點半,卻始終沒有見到阿缇琉絲。
他應該感到憤怒,然後上報監察長,毫不留情地扣除這名士官的考勤分。但是他沒有這麼做,隻是低歎一聲,頭一次對一個雄蟲感到無可奈何。
陰魂不散。
阿缇琉絲冷臉看着眼前的雌蟲,此時的他剛從訓練場回來,卻很不巧地在宿舍樓下撞見列昂。
不,不是巧合地撞見。
而是列昂已經在這裡等了他很久。
阿缇琉絲額前碎發微微淩亂,帶着濕潤汗意的發絲垂下額角,被他随手往後梳起,眸如寒星,鬓若刀裁,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令周圍路過蟲族駐足驚歎。
他上半身是還未換下的貼身作戰服,肩背肌肉的訓練痕迹因此被一覽無餘,骨肉停勻,起伏有緻,從胸膛延伸至腹部的線條驟然收進勁瘦緊窄的腰肢,下身寬松的軍褲則被收束在軍靴裡,顯得身高腿長。
阿缇琉絲原本正與身邊的蟲族交談,唇角含笑,似乎心情不錯,直到他看見列昂·阿列克。
如明珠般熠熠生輝的小王子瞬間收住笑容,卻仍保持了基本風度,沒有像初見那般忽視這位雌蟲少将:“阿列克少将,軍部應該已經通知你了,此後的戰鬥訓練我和夏蓋都不必參加。”
目睹了他變臉全過程的列昂微微一滞,選擇避重就輕:“之前的戰鬥訓練,你都有參加,如果是對我有意見,可以直接告訴我。”
面容俊美深邃,冷冽如雪的少将思索了一下,努力組織着語言:“——我可以改變……改變課程方式,我是說,這麼多年過去,戰鬥訓練确實應該革新,你有什麼建議嗎?”
“少将先生,如您所說,我對你有意見,所以不必征詢我的想法。”年輕的雄蟲認真回複他,此時此刻,微涼的夜風已經讓前者身上的汗意徹底冷凝,原先在阿缇琉絲身上冒個不停的鮮活生氣也黯淡下去。
列昂一時失語,那句“我可以改”被含在唇齒之間,到底沒有說出口。
他看着站在幢幢樹影裡的小雄蟲,對方像站在冷寂的深海中,眸中粼粼光亮則是海底唯一一點微光,也像黑暗中一朵冷冷淡淡的白郁金香,又冷又香,極秾極豔。
似乎他的靠近,隻會讓這個雄蟲感到不耐。
可在不耐之下,還有難以察覺的心灰意冷,意興闌珊。
“為什麼。”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沒有為什麼。”阿缇琉絲冷淡回複,樹影落在他的面容上,像黑紗輕掩珠寶,無法遮掩炫目容色,隻能使其輝光變得朦胧,“也許隻是我的耐心正好用光了而已。”
隻是他的耐心正好在前世被徹底消耗殆盡。
是這樣麼。
列昂低聲說。
他沒有明白這輕描淡寫的話語背後是什麼故事,卻由衷感覺有什麼東西和他徹底失之交臂。
而他不知道,其實是成百上千次的錯過和那最後唯一一次的失去。
早早入睡的列昂幾乎是用迫不及待的心情去迎接今晚的夢境。
今晚,他會看到什麼。
抱着這樣的期待,列昂強迫自己進入夢鄉。
滿目刺眼的雪白和消毒水的味道。
他看到身穿黑金禮服的自己行色匆匆,在巨大落日下奔跑着趕赴,直至在帝國醫院最高層的病房停下。
恰逢傍晚,安提戈涅的黃昏如以往無數次那般美麗宏大,沉沉落下的日光像經曆了幾個世紀的鎏金,在昏暗中散發着生命最後的一點餘輝。
他看着自己在那間病房門口駐足不前,神色冷漠。
昏黃的餘晖落在夢裡列昂的臉上,他透過表象看到的卻不是漠然。
而是很多年都沒有再在這張臉上出現過的恐懼。
面無表情,容色冷淡,眼裡是沒有任何生機的空洞,徒勞無功地試圖勾起唇角,卻隻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弧度。
在害怕什麼呢,病房裡又是誰呢。
夢境外的列昂靜靜看着自己,算不上清醒的意識卻在朦胧間想告訴那個靜默駐足的高大雌蟲——
快進去吧,不要再錯過了。
确實不會再錯過了,因為這是兩世唯一一次的失去,在這之後阿缇琉絲再也不曾屬于過他。
他看到自己終于進入病房,在看到病床上槁木死灰般的雄蟲時,卻是明顯松了口氣,似乎終于成功趕赴,而非面對一張空蕩蕩的床。
夢裡的自己說,我來看你。
纏綿病榻的雄蟲仍舊看不清面容,他卻能感受到對方擡首時的笑靥如花與心如刀絞:我與閣下的婚姻也許就走到這裡。
仿佛天光大白,醍醐灌頂。
困擾了他數月的巨大夢境在這一刻,終于再也無法掩蓋祂冰冷的本質。
夢裡他與這個陌生雄蟲締結的婚姻,原來從不曾相濡以沫過,遍地狼藉、無法維系才是這場婚姻的真相,此前數月在他夢裡不斷重複的所有琴瑟和鳴都是假的,是追悔之人夢寐以求的幻想罷了。
巨大的恐慌在那個雌蟲低頭查看終端時被他垂眼隐藏,等再次擡首還是無懈可擊的冷漠與凜冽,脫口而出的顫抖尾音是這場完美僞裝的唯一漏洞:“為什麼?”
這一刻,夢外的列昂甚至希望那個雄蟲的回答是諸如變心之類的理由,但卻不是。
而是比變心更将他千刀萬剮的理由。